高大霞不耐烦：“比什么鱼呀，还比虾哪。”她刚要说下去，一抬头，见万德福和万春妮从剧场侧门进来了。</p>
“老万！”高大霞兴奋地挥着手，迎过去。</p>
“姐。”万春妮甜甜地叫了一声。</p>
万德福不满：“叫姨。”</p>
“别听你爸的，就叫姐。”高大霞亲昵地拉过万春妮，见万德福还是一脸的愁容，以为他还在纠结称呼上的事，万春妮忙说，刚才坐电车来的路上，她爸就一直长吁短叹，说再不能开电车了，高大霞宽慰万德福：“你不开了春妮不是还开着嘛，想坐就去坐。”</p>
万德福摇摇头，哑声叹道：“坐车和开车，到底是两回事呀。”</p>
为了哄万德福高兴，高大霞带着父女俩去剧场看排练，一见邢团长，就给他介绍起万德福来，说正好可以让大家接受一下政治教育，邢团长有些勉强，见高大霞一再坚持，便组织起人员，在舞台下整齐地坐好了。</p>
舞台上，高大霞高声说道：“在座的很多人，没有经过炮火洗礼，没有经过生死考验，以为在戏里拿着把木头手枪演英雄，自己就是真英雄了。同志们，英雄不是演出来的，是从阎王殿杀出来的，是从鬼门关里闯出来的!”她指了指台下坐着的万德福，“这位万德福同志，在放火团的时候就和我并肩战斗，立过无数功劳，这样的英雄，才是你们学习的榜样！下面，就请万德福同志上台，给我们讲一讲他和我并肩战斗的英雄故事，大家欢迎！”</p>
在众人的掌声中，万德福紧张地起身，走向舞台。袁飞燕碰了下坐在旁边的万春妮，敬佩地说：“你爸真了不起！”</p>
万春妮自豪地点了点头。</p>
万德福站在台中央，局促不安地给大家鞠了一躬，颤着声音说：“我笨嘴笨舌的，也不知道讲什么好。”他红着脸看向高大霞。</p>
“就讲烧鬼子飞机的英雄故事！”高大霞投来鼓励的目光。</p>
万德福为难地说：“那好吧。”</p>
万德福的讲述从磕磕巴巴开始，可他和放火团一道经历的许多往事毕竟难忘，一旦引出一个开端，便像拧开水管的水龙头，汩汩而出的都是沉甸甸的实货，他初登台时的紧张慌恐也就不复存在了，说到那一把叫满城百姓震惊的天火，他的声音都不由发起颤来：“大火烧得那个旺呀，把晴天都烧成了阴天！”</p>
坐在侧幕的高大霞听出了毛病，小声提醒：“把晚上烧成了白天。”</p>
高大霞的提醒打乱了万德福的讲述，他忙对着高大霞解释：“你说的是晚上，我说的是白天……”话一出口，他反应过来台下还有众人盯着自己，他的更正会让高大霞难堪，便又对着大家说明起来，“大霞说的也没错，白天晚上都烧，大火烧起来不得有浓烟呀，浓烟那个大呀，把太阳光都遮住了。”</p>
万德福的一通解释，让大家更加糊涂，纷纷窃窃私语起来，高大霞赶紧拍了几下巴掌，让众人安静下来，叫万德福往下接着讲。</p>
万德福清了清嗓子，顺着被打断的话继续说道：“这把大火，烧得真是解气，老百姓把大火叫天火，那小鬼子被烧得晕头转向，上蹿下跳，他们到处抓人，可就是抓不住我们。同志们，我们一把火就烧掉了鬼子的3架飞机！”他举起三根手指使劲地晃了晃，“别看就3架，可要是这架飞机飞上天，我们前线的战士指不定要牺牲多少人哪！”</p>
台下又响起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上次高大霞做报告时，可说烧的是6架飞机。</p>
“万德福同志，请您确认一下，到底是几架？”袁飞燕站起来，大声问道。</p>
众人哄笑，有人起哄，喊着“6架，6架。”</p>
万德福疑惑起来，看向高大霞，高大霞涨红着脸，朝台下喊道：“安静，安静！袁飞霞，你坐下！”</p>
众人忍住了笑，可袁飞燕非但不坐下，还是咄咄逼人地直视着万德福，追问道：“万德福同志，您还没说到底是几架哪。”</p>
万德福尴尬地咳嗽起来，他意识到高大霞此前必定是在这群娃娃们面前夸过海口了，他茫然地看向高大霞，低声问道：“大霞，几架呀？”</p>
万德福的声音通过话筒清晰地扩了出去，众人笑得更欢了。笑声让万德福不知所措，更让高大霞脸色急的一阵红一阵白，她慌张地走上前台，指着台下的众人数落：“你们这些同志呀，有必要这么较真吗，火着那么大，谁能看清楚到底几架？”</p>
高大霞的窘迫，被众人真真切切地看在了眼里，笑声再一次轰响。</p>
谁都没有想到，原本好好的一场报告，让几架飞机搅了个稀烂。邢团长一个劲儿向高大霞和万德福赔着情，还是难以消除高大霞的火气：“那个袁飞燕不知抽哪根筋了，专门挑头跟我作对。”</p>
邢团长和着稀泥：“年轻人爱较针，你千万别往心里去。”</p>
万德福附合：“邢团长说的是，大霞，别为这点小事气坏了身子。”</p>
“本来晌午还要给他们改善伙食，哼，喝西北风云吧！”高大霞气呼呼朝外走去。</p>
万德福一瘸一拐跟在后面：“大霞，这就是你不对了，再有意见，也不能饿着他们呀！”</p>
剧场里，演员们还在拿几架飞机的事开心，大春逗着杨欢：“你想说几架？”</p>
杨欢伸出一巴掌：“6架！”</p>
众人哄笑。</p>
“别笑啦！”万春妮急了，朝着众人吼道，“虽然我爹和大霞姐说的数没对上，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是抗日英雄！飞机，他们的确烧过，鬼子也的确打过！”</p>
杨欢戏谑：“牛皮也的确吹过。”</p>
“你们太过分啦！”袁飞燕大声责备大家，回头见万春妮气呼呼走了，急忙追了出去。</p>
“对不起，我替他们给你道歉。”袁飞燕在剧院门口追上万春妮，真诚地鞠了一躬，愧疚地说，“我刚才向你父亲提问，确实是想知道……”</p>
“我看过你演的喜儿。”万春妮打断袁飞燕的话。</p>
袁飞燕高兴地笑了：“谢谢你，我叫袁飞燕，以后有空就来找我吧。”说着，她伸出手来。</p>
万春妮握住袁飞燕的手，笑了。</p>
袁飞燕听说万春妮会开电车，有些吃惊：“女孩子开电车肯定英姿飒爽，很威风，不过……”</p>
万春妮问：“不过什么？”</p>
袁飞燕说：“可惜了你的音色，你说话的声音太有磁性了，是块唱歌的好材料。”</p>
万春妮羞涩地说：“我哪会唱……”</p>
袁飞燕说：“你要是愿意，休班可以来找我，我教你唱歌。”</p>
万春妮高兴地点着头，一个劲儿谢着袁飞燕。</p>
麻苏苏在海边找了半天，才发现方若愚在一艘废弃的渔船后朝她招手，她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沙滩过去：“怎么找了这么个地方见面。”</p>
“这是我碰海的福地。”方若愚看着过来的麻苏苏，“大姨同意我离开大连了？”</p>
麻苏苏摇了摇头：“不同意。”</p>
这个结果，方若愚早就料到了，他说：“大姨是想把我当成过河的卒子，随手抛掉吧。”</p>
“你多虑了。在大姨眼里，你是大连这盘棋局的关键棋子，不能缺。”麻苏苏看向海面，不敢与方若愚的目光相对。</p>
方若愚笑笑：“这种话就不要说了，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p>
“大姨一再强调，党国在大连的大业，离不开你方先生。”</p>
方若愚知道麻苏苏这是在拉大旗做虎皮，故意说：“我要面见大姨，她人在哪？”</p>
麻苏苏两手一摊：“我哪知道？我连大姨的影子也没见过。”</p>
方若愚阴沉着脸：“大姨不应允我离开大连，那么我的另一个要求，大姨想必也是没有答应了。”</p>
麻苏苏摇摇头：“大姨还是不让除掉高大霞。”</p>
方若愚脸上升起一丝愠色：“大姨肯定是觉得我已经暴露了，想把我推出来当靶子，吸引高大霞的火力。”</p>
“小方，你想多了。”麻苏苏捡起一块鹅卵石，在手里把玩着。</p>
“大姐，你不必安慰我，革命这么些年，为大局牺牲自己的道理，我懂。”方若愚看向海面尽头悠悠流动的卷云，轻声说。</p>
“走吧。”麻苏苏看了看手里的鹅卵石，奋力朝海里扔去，鹅卵石划出一道曲线，落在海边，没有像麻苏苏预期的那样落进海里，激出一堆浪花。</p>
“你先回去吧，我再呆一会儿。”方若愚脱着外衣。</p>
麻苏苏疑惑：“你要干什么？”</p>
“燥得慌，下海拔个凉。”方若愚从一旁的包里拿出水镜，穿着短裤朝大海走去，在麻苏苏惊诧的目光里，方若愚戴上水镜，一头扎进冰冷的海水里。</p>
今天碰海的收获，都摆在晚餐的桌子上，袁飞燕回家一看到满桌子的时令海鲜，顾不上洗手就欢天喜地坐到桌前大快朵颐起来，方若愚坐在一旁看着女儿的吃相，满脸满足，女儿此时的表现，应该是对他下午碰海成果的最大首肯。</p>
吃了一会儿，袁飞燕讲起高大霞今天在文工团的糗事，本以为父亲也会为几架飞机的插曲开怀一笑，不料方若愚却埋怨文工团的人不应该这么嘲讽高大霞：“对抗日英雄，谁都没有资格对他们有一丝一毫的亵渎。”</p>
袁飞燕点头，轻声说：“爸，是我们错了，我知道你暗地里也支持过抗日分子。”</p>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方若愚不想再提这么沉重的话题，“说说你们团吧，那个杨欢不错，挺精神。”</p>
袁飞燕知道父亲又要搓合她和杨欢的事，就说自己暂时不想考虑个人问题，不料方若愚却说：“那你怎么还考虑过傅家庄。”</p>
袁飞燕脸上闪过一丝红晕：“我是考虑过人家，可人家没考虑我。”</p>
方若愚看出女儿的失落，可他却松了口气。女儿的一厢情愿，至少说明她现在还没有深陷进共产党的阵营里。</p>
1945年11月7日，注定是载入中国公安史的重要日子，从大连市警察总局成立，到同月改称为大连市公安总局，这意味着中国共产党有了其领导下的中国第一支城市人民警察队伍，山东军区滨海三分区司令员赵东斌出任局长，大连市委书记韩光亲自兼任政委，李云光担任副政委。从市委开会回来的李云光还宣布，傅家庄担任公安总局综合处处长，高守平任机要科长。</p>
傅家庄笑着说：“以后，我们就要改口管你叫李副政委了。”</p>
李云光摆摆手：“革命不分职务高低，不过是一个称呼，一份责任而已。”</p>
一旁的高守平低声道：“李副政委，这个机要科长，我干不了。”</p>
李云光佯装生气，问道：“怎么？嫌官小了？”</p>
“不是不是。”高守平连忙摇头，“我参加革命可不是为了当官发财。主要是我没喝过多少墨水，机要科这么重要的岗位，我怕干不好。”</p>
“越怕干不好越要干中学，学中干，争取干好。”李云光说，“机要科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除了要有文化，更要能保守机密，这个人选组织上也是考虑再三，才让你来挑这个担子。”</p>
傅家庄重重拍了拍高守平肩膀：“守平，给你这个舞台，就是要好好磨砺你，将来为建设这个城市、这个国家，做更大贡献。这是组织对你的信任和重托，你千万不能辜负啊！”</p>
高守平一个立正，站直了身子：“我一定不给组织丢脸！”</p>
三人对视了一眼，放声笑起来。</p>
“李副政委，高大霞怎么安排？”傅家庄问道。</p>
李云光说：“她的组织材料不是还在她手上吗？”</p>
傅家庄点头：“对，她回大连的时候想交给组织，我跟你商量过，我们的组织还不建全，先让她自己保管。”</p>
“我知道这件事。”李云光沉吟道，“还有几份材料，应该是牡丹江方面提供给我们，可我们催要了两次，都还没有回音。”</p>
“那怎么办？”傅家庄和高守平异口同声问。</p>
李云光说：“等牡丹江的材料一到，就会给她安排新的工作。目前，还是先让她在文工团干着吧。那里也是我们党发动群众、宣传革命的重要阵地。”</p>
傅家庄说：“除了文工团，是不是还可以让她再负责一些更重要的工作？”</p>
李云光迟疑道：“这个，等牡丹江那边的政审材料来了再说吧。”</p>
傅家庄知道，有些组织程序必须要走，谁也不能搞特殊，想来高大霞也能够理解。说到下一步如何推进工作，李云光认为目前警察署里面的人三教九流，尽快开展甄别工作是当务之急，当前局势复杂，关键部门的关键岗位，一定要放可靠的人。</p>
傅家庄为难：“可现在我们的人手不够。”</p>
李云光说：“人手再不够，必要的程序不能省略，该有的原则和纪律还要遵守。”</p>
傅家庄认为，接收来的伪警察不可能完全放心使用，既然这样，可以考虑吸收一些放心的同志进来，他特别提到了刘曼丽。这个提议引起了李云光的兴趣，毕竟将烈士遗孀进行妥善安置，也是对革命烈士在天之灵的一份交代，何况刘曼丽不光有文化，还积极要求进步，李云光说，等正式组建起公安总局之后，他要亲自见见刘曼丽。</p>
听说李云光要见自己，刘曼丽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饭桌上的高大霞没听到组织上对自己有所安排，难免脸上挂不住，自己好歹也是堂堂正正的老革命，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战士，怎么临了还没人搭理了？高大霞越想越憋屈，放下筷子离席。傅家庄见状，也跟了出去，说到外调材料没回来的事，高大霞来气了：“干什么非要等牡丹江的材料，我手里的档案是废纸啊？”</p>
傅家庄耐心解释：“还是得两份材料说上话。等忙完公安局成立的事，你把你的材料给李副政委看看。”</p>
自己的事情暂时解决不了，高大霞提出应该把万德福安置好，傅家庄为难地说：“老万的事还真研究过，只是，他拖着一条残腿……”</p>
高大霞火了：“残腿怎么了？老万的残腿可是为救我瘸的，就是不说救我的事，他当年在放火团那也算是功臣！”</p>
傅家庄为难，这些事情他当然清楚，可万德福毕竟拖着一条残腿，如果说安排，也只能让他去做点后勤上的事，高大霞一锤定音：“那就让老万去！”</p>
万德福听到这个消息，没有高大霞预期的那般高兴，他倒是怕自己的一瘸一拐，给组织丢脸，傅家庄说：“老万，组织有你这样的英雄，是组织的光荣。对你的任命，是组织的决定，你执行就完了，别婆婆妈妈。”</p>
万德福红了眼圈：“我这个瘸子，净给组织添麻烦。”</p>
高大霞玩笑着说：“你别嫌官小就行。”</p>
万德福叹了口气：“想想那些牺牲的同志，能活着就是福了，官大官小还叫事儿嘛。”</p>
高大霞点头：“这是实话。那什么，你去了以后，还得帮我干一件事。”</p>
万德福问：“什么事？”</p>
高大霞说：“帮我盯住方若愚。”</p>
“行，”万德福一口应下，“方若愚是好人还是坏蛋，我验一验就知道了。”</p>
傅家庄无奈，他现在才明白，高大霞这么想让万德福去公安局，这原来也是原因之一。</p>
“大霞，组织上怎么安排的你？”万德福问。</p>
高大霞不语。万德福看向傅家庄，傅家庄说：“放心吧，组织上会尽快安排的。”</p>
万德福预感到什么，要拉着高大霞去找李云光要说法儿：“谁要是说大霞有问题，我头一个不答应！”</p>
高大霞佯装生气：“你个死老万，我能有什么问题，别瞎说。放心吧，组织上给我安排的官，肯定比你大，到时候，你可别红眼！”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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