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万德福沉重的喘息声。</p>
“你们给我听好了，你们要是信了这封诬告信，我就把状告到延安，告给毛主席那去！”万德福怒气冲冲地吼完，晃晃悠悠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门。</p>
李云光恼火地一拍桌子：“这个老万，太过分啦！”</p>
“毕竟，他和高大霞并肩战斗了好几年，是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战友。”傅家庄蹲下，捡着撕碎了的举报信。</p>
“这也不是目无组织，目无领导的借口。”李云光的气不是难消。</p>
傅家庄起身，看着李云光：“李副政委，那你认为这是检举还是诬告？”</p>
李云光沉声道：“这要等调查了之后才能知道。”</p>
“我认为这就是诬告。”傅家庄看了看手里的纸片，“因为一封匿名信，就说高大霞是假革命，站不住脚。这些年，无论是在大连放火团还是在牡丹江潜伏期间，她都像一把尖刀，插在敌人的心脏上！”</p>
李云光抬手制止了傅家庄的慷慨陈词：“她在牡丹江潜伏的事，我们都不清楚，不能妄下结论。”</p>
“那她在放火团的事有人证啊，老万就在眼前。”</p>
“谁能保证老万说的就是真的？即使大连的事他能证明，牡丹江那边的事他能证明吗？信上可说了，高大霞那时候与特高课的人交往甚秘！”</p>
傅家庄还要说什么，李云光制止：“傅处长，你应该清楚，现在的大连，看上去我们是掌管了公安局，可国民党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现在是暗流涌动，我们的工作，不定在什么地方就能遇到险滩。高大霞的事，我们也不是搁置起来不管，一切要等调查清楚以后再说嘛。”</p>
“那得到什么时候？这种无限期的调查，对当事人绝对是一种度日如年的煎熬。”傅家庄越说越激动。</p>
李云光叹了口气：“傅家庄同志，我看你应该好好研究研究党史了。”</p>
“我们现在说的是高大霞，这和党史没有关系。”</p>
“有关系！”李云光厉声说道，“从我党成立那天起，叛徒就层出不穷。向忠发怎么样？那可是中共六届一中全会当选的总书记，党的一把手，革命口号喊得震天响，被捕后就迅速变节！还有张国焘、陈公博、周佛海，他们的资历不可谓不老吧？都是一大的代表，可最后呢？当汉奸的当汉奸，当叛徒的当叛徒！”</p>
傅家庄感到一阵寒意，一封来路不明的举报信，竟然使李云光如此动怒、上纲上线，他有些接受不了：“把高大霞和那些人相比，你这是对自己同志的污辱，是不负责任！”傅家庄低声吼道。</p>
“恰恰相反，我这是对党负责。”李云光大力挥下了手臂，“傅家庄同志，你冷静地想想，我们建党二十多年，尽管出了无数汉奸叛徒，但是我们的党为什么还能够强大起来壮大起来？原因就是因为我们无时无刻不在纯洁队伍！”</p>
傅家庄张了张嘴，欲言又止。</p>
“傅处长，以往我们都是在地下潜伏，现在，我们浮上了水面，国民党却潜了下去，敌在暗我在明，新形势下如何斗争，我们都还缺乏经验，所以，我们对国民党反动派不能有丝毫的大意。”李云光正色道，“军统的特务经过专门培训，其中不少人还拜美国人为师。今天我们要是大意了，明天我们就得吃大亏！高大霞要是真革命，她就能够经得起各种考验，百炼成钢！”</p>
“黑格隆冬天上出呀出星星，黑板上写字掉呀掉渣渣……”走廊上，高大霞拎着包，脖子上围着麻苏苏送给大令刺杀时掉了的围巾，哼唱着自己改了词的《夫妻识字》走来，迎面看见气呼呼走来的万德福，她紧走几步迎上去，万德福抬头看见她，却转身走开，高大霞追过去，从背后给了他一巴掌：“你个死老万，看见我躲什么。还拉拉个脸，嫌官小啊？”</p>
万德福阴沉着脸，不话说。</p>
高大霞警觉起来：“老万，你脸色可不大好，是哪不舒服还是谁让你闹心了？”</p>
万德福的眼里渐渐泛起眼光，哽咽着说：“不是我闹心，是有人闹你！”</p>
高大霞一笑：“谁闹我？挽霞子呗？那正常，你看你这点出息，还能叫他给气着了。”</p>
“不是，”万德福四下看看，压低声音，“李副政委接到一封匿名信，有人诬告你是假革命！”</p>
高大霞愣了愣，突然笑起来，万德福急的推了高大霞一把：“你彪啊，还笑得出来，我说得是真事！”</p>
高大霞脸上还是挂着笑：“我要是假革命，那方若愚就是真革命了，简直是笑话！”</p>
“大霞，你别不当真，这可不是小事！”万德福急得直跺脚。</p>
高大霞收住笑：“行吧，我知道了，那诬告信肯定就是挽霞子写的。”</p>
办公室里，傅家庄还在和李云光争执着，李云光劝他不能感情用事，傅家庄不爱听这句藐视有道理的话：“我们是不能感情用事，但是，我们更不能对自己的同志冷漠无情！”</p>
“这不是冷漠无情，这是对党的事业负责，对高大霞同志的政治清白负责！”</p>
“我的清白我自己负责。”高大霞推门进来，万德福跟在后面。</p>
相比争执中的两个人，高大霞更为平静：“我就不信，坏蛋能把白的说成黑的，能把我高大霞这个忠良陷害成坏蛋。”她说着话，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仰头审看着面前的两个人：“文工团的人当面跟我叫板，公安局这里有人背后朝我使绊子，还真把我高大霞当软柿子捏了。”</p>
李云光表情冷淡：“你要相信组织，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更不会放过一个坏人。”</p>
“那我到底算是好人还是坏人？”高大霞笑着反问。</p>
万德福插嘴道：“谁要说你是坏人，我第一个反对！”</p>
高大霞喝道：“老万，不该你事！”</p>
“高大霞同志，”李云光正色道，“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员所以优秀，是因为他要经过千锤百炼，真正的共产党员不光要担得起荣誉，更要忍得住屈辱！”</p>
“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万德福嚷嚷起来，“大霞提着脑袋和小鬼子干，是不是千锤百炼？”</p>
“老万，你别在这捣乱！”高大霞厉声喝道。</p>
“我这不是捣乱，我这是在讲事实摆道理！”万德福越发激动起来，“我就纳闷了，自己同志的话不信，坏蛋写封匿名信就当真了，你们这么干，就是糊涂蛋！”</p>
李云光气的脸色通红：“万德福，你再胡搅蛮缠，我，我关你禁闭！”</p>
万德福毫无惧色地向前踏了一步：“你关哪！”</p>
李云光抓起电话要喊人，高大霞慌了，忙按住李云光的手：“李副政委，老万是瞎掺合，我愿意接受组织调查。”</p>
万德福还要和李云光理论，被傅家庄拦下：“李副政委，既然等不来牡丹江那边的材料，我建议，还是我们自己派人过去进行外调吧。”</p>
“真金不怕火炼，你们叫人去查吧，管够查。”高大霞沉声道。</p>
傅家庄看向高大霞：“大霞，你赶紧把手里的组织关系材料送过来。”</p>
“我都带来了。”高大霞从怀里翻出档案袋，“老万，你不用生气，这都是正常的组织程序，我懂。”她拍了拍档案袋，“有这个宝贝在，我还怕谁诬陷？放心吧老万，我经得起考验！”</p>
办公室外，方若愚在听着屋里的动静。</p>
李云光拿过档案，发现上面的封蜡已经开了，他脸上闪过一丝疑虑：“这怎么回事？”</p>
傅家庄解释道：“我和大霞刚从哈尔滨回来的时候，特务上家里翻找名单，把档案偷走了，追回来的时候，就这样了。”</p>
“对呀，你看档案袋都脏了。”高大霞指着几处污渍，“拿回来我也没擦干净。”</p>
傅家庄说：“大霞一直想把档案交给组织，我也跟你提过这个事，你说大连市委没建立起来，让她先自己保管。”</p>
“这个我知道。”李云光提起线头，缠着绕绳要打开档案袋，桌边的电话响起。</p>
电话是安德烈打来的，让傅家庄和李云光立即去一趟警备司令部，说是有要事相商。</p>
李云光放下档案档，说回来再看，他让高大霞先回去，说组织上一定会给她一个交待。</p>
傅家庄不放心，要找高守平把她送回去。</p>
“送什么送，多大点事，我就当是叫苍蝇蹬了一脚。”高大霞没事儿人似地说笑着，拉着万德福走了。出了门，万德福还要说刚才的事，高大霞不爱听，拉着他去高守平办公室，说有别的事跟他说。</p>
方若愚从办公室的门缝里看到傅家庄和李云光出来，朝楼梯口走去，方若愚推门出来。</p>
悠长的走廊里，高大霞和万德福走来，高大霞指着旁边的几个房间，说这原来都是小鬼子特高课的办公室：“老万，记不记得，有一回咱们还来偷过情报。”</p>
“能不记得吗？”万德福打量着四下，“那回我在外面放风，你装成来送饭的厨子，把情报偷出来了。”</p>
高大霞轻声叹了口气：“都像是眼前的事，现在回想起来都后怕。”</p>
“当年咱们把脑袋别在裤腰里干革命，现在还被怀疑成了特务，这不得窝囊死人嘛。” 万德福想起刚才的事，又不由得生起气来。</p>
“哎呀，不算个事。”高大霞安慰着，“我档案都交上去了，一查什么都明白了。”</p>
高大霞让高守平找了个没人的房间，她和万德福进去，看着万德福在前面一摇一晃的样子，高大霞红了眼圈，万德福笑着说：“没事儿，就是难看点，不耽误革命。”</p>
“怎么不耽误，起码不好看。”高大霞抹着眼泪。</p>
“你不嫌弃就行。”</p>
高大霞听出万德福是话里有话，便顺着他的意思把话挑明了：“老万，我今天过来，一是给组织交档案，二是为春妮和守平。”</p>
“你又说他俩。”万德福最不想听的就是高大霞拿春妮和守平说事。</p>
高大霞没理万德福，继续说：“我正式告诉你，咱俩根本不可能。”</p>
“就非得让着他俩？”万德福质问。</p>
高大霞认真地说：“有没有他俩，咱俩都不合适。”</p>
两人的目光对峙着，各自怀着各自的倔强。半晌，万德福叹了口气，僵硬的气氛算是缓和下来了。</p>
万德福说：“你要说因为我是个瘸子，不想跟我，我没有二话。”</p>
高大霞说：“你没瘸的时候我就说过不行。何况，你还是为了救我才瘸的。我要是现在答应跟你，那还真是因为你瘸了，我得报答你。老万，你愿意这样吗？”</p>
“既然跟我瘸不瘸无关，还有什么原因？”万德福反问，“咱俩是革命同志，一起经历过生死考验呀。”</p>
“怎么和你说呢？”高大霞斟酌着词句，“脚是好脚，鞋也是好鞋，看着都挺般配，就是穿进去不舒服，兴许是我的脚型不好，老万，你明白了吗？”</p>
“不明白！”万德福气恼地昂着头。</p>
“不明白就不明白吧。”高大霞别过脸去，“你知道咱俩这事成不了就行。”</p>
“我就不信你是块石头，捂不热。”万德福急切地说道，“反正我不能撒手。”</p>
高大霞神色一冷：“老万，你要再纠缠这事，咱俩连战友都做不成了，你愿意这样吗？”</p>
万德福欲言又止，呆呆地看着高大霞。两人相视沉默着，空气中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半晌，高大霞清了清嗓子，迟疑着说：“其实吧，我嫂子那人挺不错的。”</p>
万德福警觉起来：“你要干什么？”</p>
高大霞忽地露出了一抹古怪的微笑。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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