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曼丽要走去，被傅家庄叫住：“嫂子，让她唱吧，唱一唱，心里能好受一些。” 刘曼丽要说什么，却见傅家庄已经朝屋里走去。夜空里还响着高大霞铿锵有力的道白：“本帅穆桂英，今奉圣命，领兵出征。众位将军，此番出兵，非比寻常，必须要奋勇杀敌，为国立功，一路之上，爱护百姓，秋毫无犯，违令者，斩！”</p>
傅家庄进屋，倚靠在关上的门板上，热泪无声滚落……</p>
这一晚，刘曼丽睡得不好，直到天光放亮的时候，她才睡过去，再睁开眼时，院子里已经有了锅碗瓢盆的声响。她睡眼惺忪地从楼上下来，想着先去高大霞屋里看看，一下楼，却见高大霞正在水槽子前洗菜，神色淡然，脸上看不出悲喜之色。</p>
“大霞，我来吧。”刘曼丽小心地走上前，打量着高大霞，小心地问，“没事了吧？”</p>
高大霞用肩膀撞开刘曼丽：“快上茅房去吧，一会儿都醒了该抢不上坑了。”</p>
“大霞，你的事我听有为说了。”刘曼丽眼圈发红。</p>
“快上你的茅房，你占的时间最长……”高大霞扭头看向刘曼丽，看见她的一身制服装束，有些疑惑，“嫂子，你这是哪弄的？”</p>
刘曼丽不安地拉着衣摆：“本来想和你说说我上班的事，可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怕你……”</p>
高大霞愣着，显然还没有缓过神来。</p>
“组织上考虑我是烈属，主要还是考虑公安局缺识文断字的文化人。”刘曼丽解释着，感觉对不起高大霞。</p>
“去吧。”高大霞反应过来，笑着说，“这是好事儿，公安局是好地方。”</p>
“李副政委重用我，把公安局最秘密的事让我管，别人他都不放心。”刘曼丽小声道。</p>
“那你可得上点心。我做饭去了，你一会儿叫傅家庄和有为起来吃饭。”高大霞端起水盆匆匆奔进了厨房。一进屋，委屈的泪水便不争气地奔涌而出。</p>
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尴尬，傅家庄、刘曼丽、刘有为不时时小心地看向高大霞。高大霞低头吃着饭，一抬头，三个人都慌忙移开目光。</p>
“有为，你快点吃，一会儿咱俩上趟老虎滩，进点新鲜鱼。”高大霞佯装没有注意到众人的异样，淡淡说道。</p>
刘曼丽轻声道：“可惜我得上班，要不然，我也跟你们去。”</p>
刘有为皱着眉：“姐，你现在干的是大事，就别气我和大霞姐了。”</p>
“我气你们什么？”刘曼丽像受气的小媳妇，“我是说心里话，在文工团做饭也挺好，看戏还不花钱哪。”</p>
“革命工作分工不同，文工团是宣传革命的重要阵地。”傅家庄正色道。</p>
“还是傅大哥……”刘曼丽顿了顿，“傅处长觉悟高。”</p>
“我饱了……”刘有为一推碗筷，站起身来，示意刘曼丽也走。</p>
刘曼丽意会：“我吃饱了，你俩慢慢吃哈。”</p>
房间里安静下来。高大霞面无表情地划拉着碗里的玉米粥，一整个早上，没人能从她脸上看出喜怒来。</p>
“大霞，有什么想法，你可以跟我说。”傅家庄看着她，轻声说。</p>
“不说了，就那些事。”高大霞淡淡地说，“等组织上什么时候调查清楚了，还我个清白就行了。没事，身正不怕影子斜。我的事，我心里比谁都清楚，经得起组织考验。”</p>
傅家庄脸上有了些笑意：“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p>
早饭过后，高大霞像往常一样收拾起碗筷要去水槽子洗涮，刘曼丽却抢着干起来。高大霞说：“嫂子，你猛一下对我这么客气，我都不得劲了。”</p>
“谁说的，我原来也这样式。”刘曼丽陪着笑脸。</p>
“放心吧嫂子，我什么事没有。”高大霞说。</p>
“能没有吗？没有你能唱半宿穆桂英？”刘曼丽白了高大霞一眼，“谁不受点委屈呀，你刚回来的时候，我说你哥不在了，你还不信，话里话外没少挖苦我，你当我听不出来啊，我不稀得跟你一样就是了。”</p>
“是，我知道你让着我。”高大霞笑笑，轻声说。</p>
“拉倒吧，你就是想替你哥看着我。”刘曼丽凶狠地瞪了高大霞一眼，又自顾笑起来。</p>
高大霞跟着笑了：“现在我不看着你了，有合适的，我帮你找。”</p>
刘曼丽慢慢收起笑容，眼泪闪过一丝哀婉：“有你哥在那比着，也不好找啊。”</p>
“找不着就在家陪着我。”高大霞说。</p>
“我可不想陪着你，陪来陪去还不得陪成冤家啊。”刘曼丽满眼写着嫌弃，不由露出了她惯常的说话方式，这狠劲没维持一会儿，她又自顾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涌出。</p>
“这又笑又哭的，叫别人看见还当我欺负你哪。”高大霞伸手给刘曼丽擦着眼泪。</p>
刘曼丽一把打开：“你能欺负得了我！”她欣慰地长出了一口气，“看见你还能笑出来，我就放心了，知道你不至于想不开。”</p>
“怎么，你当我还能寻死啊，傻子才死哪。”高大霞低声嘟囔。</p>
“对呀，不就是受点委屈嘛，能有什么？”刘曼丽教训道，“你参加革命干的是大事，能干多大事就能担多大委屈，受点委屈就想不开，那不应该是你高大霞。”</p>
“嫂子，你说得对，跟那些牺牲的同志相比，这确实不是个事。”高大霞仰头望天，长出了一口浊气，“嫂子，叫你这么一说，我心里敞亮多了。”</p>
“我这烈士家属，你当是白给的？”刘曼丽白了她一眼。</p>
两人对视一眼，扎翅着湿漉漉的两双手，脸贴脸靠在了一起。</p>
忙乎完家里的事，高大霞催促刘有为赶紧跟她去趟东海头，收点鱼船回来的新鲜海货，刘有为有些不情愿：“姐，他们都这样式对你了，你还管那个破饭店干什么。”</p>
高大霞说：“组织上调查一下，也是为我好，想证明我的清白。”</p>
刘有为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替他们说话。”</p>
“有为，我不能因为遭到诬陷，就不革命了，我要这样，不是正中了敌人的圈套嘛，再说，这也不应该是我这个老革命的态度。我现在越是努力工作，越是对敌人的最好反击。”</p>
刘有为呵呵一笑：“文工团都不让你管事了，你还……”</p>
“饭店也是文工团的，不还是我当家吗？我现在就是卧薪尝胆，”高大霞自嘲地笑起来，“就当是潜伏了。”</p>
“潜啥伏呀，潜水吧。姐，日本人在的时候，你提心吊胆过不好，好不容易把日本人打跑了，你还要自己人的受窝囊气，这也太憋屈了吧。”</p>
高大霞收起笑容：“有为，在这件事上，你不如你姐觉悟高，早上我俩还说这事，共产党员死都不怕，还怕受点憋屈嘛。监视方若愚的事，我不但要干，还要比原来干得更好。”</p>
刘有为不屑：“你这是自己难为自己。日本人都被打跑了，你还潜伏个什么劲儿。”</p>
高大霞说：“日本人被打跑了，还有国民党特务，要不是他们，我能受诬陷吗？他们为什么诬陷我？还不是因为我高大霞有本事，他们怕我挡他们的道。”</p>
刘有为想了想，点点头：“姐，你放心吧，我永远跟你一帮儿。”</p>
“谢谢你有为。我们不光要关注敌人的动向，还要宣传革命道理。”</p>
刘有为高兴了：“这个我也行，我嘴皮子利索。”</p>
高大霞笑了：“这个就不麻烦你了，我自己能行，你可以帮我敲敲边鼓。等我沉冤昭雪了，你又表现好，我介绍你加入组织。”</p>
刘有为苦笑：“到时候再说吧。”</p>
昨晚方若愚难得睡了个好觉，一大早来上班心情不错，老远看到万福德就招手打着招呼，不想，万德福送给他的，却是砸在他脸上结结实实的一拳头。不大一会儿，方若愚挨揍的消息，就传遍了公安局，傅家庄恼怒地冲万德福拍着桌子，指责他过于冲动。万德福却振振有词：“谁让他诬陷高大霞的，活该！”</p>
“证据呢？”傅家庄反问。</p>
“我就信大霞！”万德福脖子一梗。</p>
傅家庄无奈地叹气：“没有证据就给人家泼污水，你这也是诬陷。”</p>
万德福盯着傅家庄问：“在高大霞和方若愚之间选一个，你说你听谁的？”</p>
傅家庄没法回答万德福的这个问题，去找了李云光，想替万德福解释一下，不想方若愚也在，他脑袋上缠着绷带，一副可怜相。听李云光说方若愚要辞职，傅家庄极力挽留，还说要让万德福来给他当面道歉，李云光更表示要严肃处理万德福，方若愚拦着两人，说老万这么一闹，对他也是好事，算是帮他找了个台阶。见李云光和傅家庄不解，方若愚说：“就是没有今天早晨的事，我也不想呆在公安局了，毕竟我原来在日本人手底下当过差。我也琢磨了，自己干了半辈子警察，虽说没干过缺德事，却也得罪了不少人，这个行当对我来说，已经没什么兴趣了。另外，我这岁数也不小了，腿脚也不利索，比不上年轻人，我寻思着找个清闲的地方养养老也不错。”</p>
傅家庄向李云光投去询问的目光，李云光默默点了点头：“既然这样，那我们就不强留了。不过，请方科长放心，我们一定会把你的工作安排好。”</p>
方若愚连声道谢，傅家庄问他有没有想好下一步的去处，方若愚有些为难，说自己干了半辈子警察，别的手艺也没有。李云光思忖着，想起物资公司跟他们要一个保卫科长的事，既然高大霞出了问题去不了，那方若愚是个不错的人选。他把这个想法一说，方若愚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个地方麻苏苏跟他说过，没想到今天李云光主动抛出了这个绣球，或许这是天意？还是……方若愚不敢想下去了，一迭声地答应了下来。临走时，方若愚可怜巴巴地求傅家庄帮自己一个忙：“如果方便的话，请你跟高大霞说一下。以后，请她不要再去打搅我的生活和工作。”</p>
傅家庄无言以对。方若愚给他和李云光各自鞠了一个躬，离开了办公室。</p>
刚才李云光就看出来，傅家庄对他安排方若愚去物资公司的事不太满意，方若愚一走，傅家庄果然把自己的担心说了出来，李云光点上一根烟，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去：“我这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你应该知道，方若愚不论是在过去的警察署还是今天的公安局，人品口碑都不错，不给他安排一个好位置，那些老警察会怎么看我们？何况他还刚挨了万德福的打，老万这么冲动，按道理都应该清理出公安局队伍，可他一个瘸子，出去能干什么？”</p>
傅家庄说：“那可以把方若愚安排到别的地方嘛。”</p>
李云光悠悠吐出一缕烟尘，面目在缭绕的烟雾中变得模糊不清：“如果方若愚真是特务，派他到物资公司以后，一旦那里出现风吹草动，他就成了秃头上的虱子，暴露出来不是更好吗？”见家庄还是面有忧虑，他沉声说道，“你有意见可以保留，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刚才，方若愚也说到高大霞老是纠缠他的问题，这件事，你也劝劝高大霞，总盯着方若愚，她自己的日子不过了？”</p>
“方若愚说的问题，我会跟高大霞讲。不过，档案的事情不调查清楚，高大霞不光没法生活，还会倍受煎熬。”傅家庄思忖着，“既然举报信涉及到高大霞在牡丹江的过往，我建议派专人到牡丹江去搞个外调。”</p>
李云光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我们现在的工作千头万绪，恨不得一个人顶两个人用，哪还有人手可派。再说了，调查这种事，需要经验丰富的老同志。”</p>
“我倒是有个合适人选。”傅家庄说。</p>
“谁？”</p>
“万德福。”</p>
李云光琢磨着，少顷，还是点了点头：“老万倒是个不错的人选。不过他的腿脚不大利索，更重要的是，他对高大霞过于袒护，我怕他感情用事。”</p>
“那可以派后勤老钱跟他一起去，也是个照应。”傅家庄说。</p>
李云光点点头，打电话叫来了万德福，他先是批评了一通他打方若愚的事，看万德福态度还算诚恳，才说起让他和老钱去牡丹江搞外调的安排，万德福一听，兴奋得不行，信誓旦旦要把这件事办好，还高大霞一个清白。临走时，万德福提了个要求，希望组织上不要再难为高大霞。</p>
方若愚把辞职报告送到刘曼丽手里让她存档，刘曼丽推辞着不肯接受：“方先生，公安局是多好的差事呀，你再好好想想，别急着往我这交。”</p>
方若愚谢着刘曼丽，把辞职报告放在桌上，刘曼丽轻声问：“方先生，你辞职是因为万德福吧？他其实就是想给高大霞出出头，跟高大霞讨个好，他没有赶你走的意思。”</p>
方若愚笑笑说：“那件事过去了，不提了。”</p>
刘曼丽一脸愧疚：“其实大霞那个人不坏，就是一根筋，爱钻牛角钻，死心眼子。”</p>
方若愚说：“我辞职跟他们都没有关系。”</p>
“怎么能没有，方先生，你对高家有恩，这么走了我都对不起你。”</p>
“刘秘书千万不要这么说，谈不上什么恩。当年我只是做了一个中国人该做的事，那件事摊到别人头上，我也会帮忙。”</p>
“你越这么说，我越觉得惭愧。本来还想，到了公安局，咱们有的是时间好好处，没想到这才见了几面你就……”刘曼丽红了眼圈。</p>
方若愚有些感动：“刘秘书，我提醒你一句，干你这个工作，要尽量少和外人接触，毕竟言多必失。”</p>
刘曼丽感激地点着头：“谢谢方先生提醒，你真是个大好人。”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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