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霞一拍桌子：“我就是平头老百姓，该抓坏蛋也一样抓。你别觉得跟我喝顿破酒，咱俩的事就……就没有了，你是什么玩意，逃不过我的火眼金睛！”</p>
“你火眼金晴？”方若愚脸上挂不住了，“你还真把自己当孙猴子了？就咱俩那点事儿，说好听你是走眼了，说难听点儿，你就是犯了玻璃花眼！”说着，他端起酒杯喝起来。</p>
“你才玻璃花！”高大霞一声怒吼，吓得方若愚一哆嗦，酒撒了出来。</p>
“干什么呀你，跟踩了猫尾巴似的。”方若愚不悦地放下酒杯，擦着衣襟上的酒渍。</p>
高大霞笑起来：“你胆儿虚了，害怕了，扛不住了。扛不住就别硬撑着了，累！”</p>
方若愚也笑起来：“我不累，累得是你。”</p>
高大霞酒劲上来了，完全不顾四下里的客人看过来的眼神，说话的嗓门越发粗放起来：“我知道，你早就恨死我了，你杀了我好几回都没得手，闹死心了吧？”</p>
方若愚不动声色地为高大霞倒上酒，低声说道：“闹心不假，杀了你的心也不是没有。不过，我不会为犯不着的事杀你，那样，害得是我自己。我干过警察，知道杀人偿命的道理。你可以想一出是一出，我不能陪着你胡来。从公安局追到物资公司，你这一天到晚跟屁虫似的追着我，知道的是你误会我了，不知道的，还都以为是你看上我，我不干哪。”</p>
高大霞笑得流出了眼泪，摇头晃脑敲着筷子：“别胡吹乱炮拿别人挡事儿，谁误会你？你可真能给自己戴高帽。就你这一套，在我这不好使。”</p>
方若愚脸上现出几分委屈之色：“你是不知道我为你背了多少黑锅呀，已经有好几个人来劝我，说我不能心太狠、眼太高，老不答应你，万一你哪天想不开，投海、上吊、钻车辘轳、喝砒霜，可就毁了，我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p>
高大霞喝了口酒：“你看，咱家门口守着大海你不跳，偏要挣死把命往大老远的黄河里跳，这是为什么？这说明你身上有多少粑粑你心里都清楚，鸡毛炒韭菜，你要得就是乱七八糟！”</p>
一旁在收拾桌子的伙计看过来：“鸡毛炒韭菜？是要韭菜炒鸡蛋吧？好咧——”</p>
“滚蛋！”方若愚恼火地喝跑了小伙计。</p>
高大霞抬脚从桌底踢向方若愚，厉声喝道：“东拉西扯，你别想在我跟前把黑说成白！”</p>
方若愚不屑地一撇嘴：“是黑是白不是你说的。”</p>
“更不是你说的！”高大霞大声回击。</p>
方若愚挥了挥手，无意与高大霞翻来覆去争这些车轱辘话：“我的意思是，在公安局你追我腚就追吧，傅处长和守平他们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我上物资公司了，咱俩的事真应该翻篇了。”</p>
“你想得美。”高大霞夹了一筷子樱桃肉，送进嘴里。</p>
“我美不美我还真不在乎，我在乎得是你。”方若愚目光婉转幽怨，高大霞不由感到后脊背一阵发凉，“你闭嘴！”她狠狠拍下了手里的筷子。</p>
“不是不是，你又想歪了。”方若愚哭笑不得地摆着手，“我是说，你也老大不小了，确实应该把精神头儿往自己身上放一放了，再耽误下去，别人我不敢说，那个傅家庄可真能跑了。”</p>
高大霞立时警觉起来：“他往哪跑？”</p>
方若愚斜眼看着高大霞：“人家小伙子一表人材，位高权重，又有学问，要跑也是因为追他的大姑娘太多，躲都躲不开，应付不过来才跑的。”</p>
高大霞不由焦急起来：“你听到什么风声了？”</p>
方若愚一瞧有戏，夸张地说：“风声大了！光是找我保媒拉纤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p>
“你给牵线了？”高大霞狠狠地瞪着他。</p>
“我能干那个事吗？我早看出来了，你对他有意思，要不是你老对我没个好脸子，这层窗户纸，我早帮你捅破了。”</p>
高大霞有些伤感：“找你的都有十个八个，找别人的也不能少。”</p>
“肯定不能少呀！”方若愚夸张地开始煽风点火，“现在好男人都是抢手货，你下手晚了，那就是给别人留机会，到时候你后悔都找不着地方哭。”</p>
高大霞自语：“他最近也没有什么地方反常呀？”</p>
“有反常就晚了，没准儿人家还以为你看上的是万德福，那他肯定就死了心。”方若愚一本正经地分析道，“所以说这个事儿赶早不赶晚。放心吧，这一半天我就给你去说合。”他信心满满地举起酒杯，“放心吧，这事儿我保证办好！”</p>
高大霞下意识地要举杯，看着方若愚笑脸盈盈的一张大脸，突然意识到什么，她就手一墩酒杯：“挽霞子，你少胡说八道套我话儿，我都差点让你带到沟里去了！刚才你还叫我投海上吊钻车辘轳喝砒霜，这回倒冒充起月老来了！”</p>
“我这也是好心嘛。”方若愚苦着脸，像是被高大霞冤枉了。</p>
“老虎咧嘴笑，你能有什么好心？但凡不是恨我恨得牙根痒痒，你能想出那么些歹毒的死法？到底是没白在小日本的警察部里干过汉奸！”</p>
一听高大霞又骂自己的汉奸，方若愚脸上挂不住了，他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高大霞，你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也就罢了，要是再敢说我是汉奸，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p>
“怎么，你还想像上回那样，拿枪嘣了我？”高大霞冷笑。</p>
方若愚撑着酒桌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高大霞：“上回要不是有傅家庄拦着，你以为呢？”</p>
高大霞也醉眼朦胧地站起身：“不说你是汉奸也行，你起个誓，你要是，就断……断子绝孙！”</p>
方若愚气得直哆嗦，一张大脸憋成了酱紫色：“我、我……”</p>
高大霞笑起来：“我、我、我，你赶大车哪？挽霞子，我告诉你，一天抓不住你的狐狸尾巴，我高大霞这辈子，就和你耗……耗上了！”话没说完，她两腿一软，身子跌坐在座位上。</p>
“你就耗吧，有种你就耗上一辈子，我奉陪！”方若愚恼怒踢开椅子，踉跄而去。</p>
“你，你别走！”高大霞想要起身追上去，奈何脚底像是灌了铅一般不停使唤，“挽霞子，你把账结了，我没……没带钱！”</p>
一阵强烈的眩晕直冲脑门，高大霞努力想要与它对抗，怎奈有心无力，她的意识很快便败下阵来，无边的黑暗也顺势侵蚀了她的视线，她就这么沉沉地昏睡了过去。</p>
待到再睁开眼时，窗外已然是星空繁密，四下的光景已然由喧嚣的饭店变成了安静的房间。高大霞怔愣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躺在自家炕上，旁边，高守平正在她身边拧着湿毛巾为她擦脸。</p>
“我……我怎么来家了？”高大霞茫然地捂着脑袋，太阳穴狂跳的血管涨得她有些疼痛。</p>
“你可算是醒了。”高守平松了一口气，“要不是方若愚把电话打到公安局找我，你现在还躺在王麻子锅贴铺哪。”</p>
高大霞这才回想起中午的一幕，强撑着身子坐起来：“挽霞子是想毒死我。”</p>
高守平奇怪地看了高大霞一眼：“他都不用毒死你，把你个女酒鬼扔在街上，你还能有个好啊！”</p>
高大霞一时语塞，她突然意识到，中午那顿大酒，是自己把自己喝醉了，方若愚分明就是一直清楚着。</p>
见高大霞还是一副难受的样子，高守平要去给她买点霍香正气水，喝上吐一吐，高大霞喊住弟弟，说只要他帮自己办一张物资公司的进出证，比吃什么药都管用，高守平让她别为难自己，办证的印章根本也不在他这里。高大霞没再逼问下去，弟弟的反应已经给了她答案。</p>
方若愚没有料到，他揣在公文包里那幅“霞思天想”的字，居然让麻苏苏生出醋意来了：“又霞思天想……你就这么爱天天想着高大霞？上回去你家我就看到墙上挂着这幅字，我都没稀得说，怕影响你情绪，你倒好，还没完没了啦！”</p>
方若愚苦笑：“大姐，霞思天想就是苦思冥想的意思。”</p>
“我当然知道是苦思冥想。但是高大霞没文化，看了字面，肯定只能理解字面上的意思。小方呀，你这么撩扯高大霞，还嫌她添得乱不够多？”</p>
“我撩扯她干什么，高大霞没文化，这几个字能不能认全都是问题。”</p>
“小方呀，我们是特工，最怕雁过留声，最想水过无痕。”</p>
方若愚不语，少顷，点了点头：“大姐说得也对，写这几个字的时候，我确实想过高大霞。我常常写这几个字练笔，甚至挂在家里，其实也是想提醒自己，高大霞无处不在，无孔不入，这样我才能提高警惕，处处小心谨慎。”</p>
“你要是这么想的，我倒支持你写这几个字。也好，弦绷得紧点是好事。”麻苏苏再次看向手里的字，“写得不错，见功力呀。”</p>
“让大姐笑话了。”方若愚态度谦虚。</p>
麻苏苏正色：“不过，你不能光写字不思进取呀，从公安局到物资公司，本以为你能利用工作优势，提供更多的情报，你可倒好，来了个麻袋换草袋——一袋不如一袋了。”</p>
方若愚说：“我这刚刚去，好多事还没上手。”</p>
麻苏苏说：“没上手就赶紧上手，大姨既然把你安排到这个位置上，你就不能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天天撞钟，永远也撞不出个方丈来。你不要忘了，戴老板早就晋升你为国军上校了。”</p>
“戴老板的栽培，卑职没齿难忘，可我这个和尚要是闭着眼瞎撞，只怕能撞个头破血流。”</p>
麻苏苏不满：“难不成你想换个庙当方丈？”</p>
方若愚恼了：“这种话大姐不要再说第二遍了，我方若愚生是党国的人，死是党国的鬼。”</p>
麻苏苏口气软下来：“这不是话撵话，撵出了句玩笑嘛，你看你这个小方，还急上眼了。”她拿过桌上的毛线活，织了起来。</p>
方若愚嘀咕道：“好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p>
麻苏苏笑起来：“那我就说点三冬暖的话。”</p>
方若愚脸色缓过来，麻苏苏说：“现在，党国的形势一片大好，国军在共产党的解放区攻城略地，就连自以为能打仗的林彪都被我们撵到哈尔滨去喝松花江的水了。可以肯定的是，党国收复大连，也是分分秒秒的事。到那时候，你小方同志就是大功臣啦！”说着，她拿着毛线活，在方若愚身上比量，方若愚下意识地躲开。</p>
麻苏苏捅了方若愚一下：“你别动，我量一量，给你织个开衫。”</p>
方若愚忙说：“别呀大姐，叫别人看见……你刚才还说过，干咱们这行的，最怕雁过留声，最想水过无痕。”</p>
“你倒会现学现用，也对，那大姐这份心意就留在你心里吧。”</p>
方若愚暗松了口气：“还是要谢谢大姐。刚才说到哪了……对，其实，不论是在公安总局还是物资局，我不是不想努力，实在是高大霞盯得太紧了，我没想到，今天第一天到物资局上班，她就能追过去。”</p>
“我也没想到，她居然这么黏人。”麻苏苏笑笑，“即便这样，大姐还是希望你排除困难，不要把高大霞的骚扰当成消极怠工的理由。”</p>
方若愚起身，神色肃然：“我只知道孝忠党国，不懂什么消极怠工！”</p>
“那好，我问你，物资公司的仓库里，科没放点有用的军用物资？”</p>
方若愚思忖着：“军火倒是没有，不过，倒是有一批即将运往东北的被服。”</p>
麻苏苏眼睛一亮：“被服？太好了，我们就先在这批被服上做文章！”</p>
方若愚有些为难，毕竟自己刚去物资公司，总得消停一段日子再生事吧，否则那不是引火烧身嘛，麻苏苏说他想多了，对物资公司进行破坏的行动，大姨从来没有停止过，再说，他方若愚有时间等，时局等不了啊，美国的军舰已经往东北运送兵力，大战在即了。</p>
方若愚脸上现出几分难色：“高大霞像个幽灵似的跟着我，如果被服出问题，她第一个怀疑的人必定是我，大姐这是把我往枪口上送呀。”</p>
麻苏苏笑道：“一把火烧掉不高级，也太便宜共产党了。”</p>
“不烧，还能怎么办？”方若愚不解。</p>
“放一把火，只能影响他们晚换几天被服，杀伤力不大，如果按照大姨的指示来办，这批被服就有可能消灭共军一个团，一个师，甚至更多。”</p>
方若愚好奇：“大姨有什么高招？”</p>
麻苏苏神秘莫测地笑道：“明天早上，大姨把宝贝送来，你就知道了。”</p>
方若愚起身：“那我明天一早过来。”</p>
“都这么晚了，你来来回回跑多麻烦，道又不近便，”麻苏苏期待地看着方若愚，“今天晚上就在这里将就一宿吧，你一个人，在哪不都是睡觉。”</p>
“不行不行，我一换地方就睡不着觉。”方若愚话没说完，拎起公文包便往外走。</p>
“小方啊，你这一点不好，这个习惯很不利于党国的事业呀。”麻苏苏幽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p>
方若愚慌乱地从屋里出来，碰到货柜发出一声轰响，惊醒了趴在柜台上睡觉的甄精细，方若愚拉开门栓奔了出去。</p>
麻苏苏跟出来，喊着：“小方，小方……”</p>
甄精细睡眼惺松地看着麻苏苏：“姐，他没把你怎么着吧？”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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