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麻苏苏愣了愣。</p>
杨欢缓缓点了点头：“今晚我就去山东演出了，她答应过我，晚上去给我送行。”</p>
麻苏苏听来不由冷笑起来：“她这真是耗子舔猫鼻子，送上门找死呀。”</p>
“那晚上的演出，我就不参加了吧。”杨欢轻声问。不出意外，回了文工团，袁飞燕和方若愚还得找他的麻烦。</p>
“你不去谁演穆仁智？这不是擎等着露馅吗？”麻苏苏瞪着他。</p>
“我杀完刘曼丽，还怎么参加？”</p>
麻苏苏狞笑了一声：“她死在你宿舍里，最早被人发现也是明后天，那时候你早到了烟台，有什么好怕的。”</p>
“那，那今晚我就硬着头皮上吧。”杨欢咬了咬牙，狠狠地接过了手枪来。</p>
黑暗中，洋房的大门敞开了。灯光散射而出，灯幕散射而出，犹如白色的帷幔。帷幔下缓步走出了刘曼丽，一身华丽的旗袍，盛装打扮的模样，有如是要去赴一场盛大的宴会。</p>
她在门前伫立，最后回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洋房。在这个剧变着的夜晚，她想要再看一眼她所深爱着的亲人们。</p>
可是她谁也没看见。房门缓缓闭合，她就这样缓慢而坚定地向着黑暗中走去了，没有再回头。</p>
仅仅是片刻之后，汽车驶来，停在楼前。高大霞匆匆奔到门前，大力地敲着房门。方若愚不在家，大约又要去今晚的演出搞破坏了。傅家庄也不在，他大约还在无休无止地值班，身后的高守平一会也得忙着把手里缴获的微型照相机送去。可刘曼丽不应该不在家，这个时间，她的心上人又还没有坐上远离的轮船，她还能去哪里呢？高大霞莫名感到焦急起来。她在焦急什么呢？她也说不清楚，可她的直觉告诉自己，今晚必须要找到刘曼丽。这个夜晚委实令她感到强烈的不安，她隐隐预感，有什么不好的事将要发生了。</p>
大连市公安局内，傅家庄快步走进了房间，高高扬起了手里拿着照片：“李副政委，胶卷冲洗出来了。”</p>
李云光急忙迎了上去：“什么内容？”</p>
傅家庄递过了照片，脸色阴沉：“特务偷拍到的，正是那份枪炮专家到达大连的具体日期和地点。”</p>
众人皆是一惊，没有料想最绝密的文件居然如此轻易地被敌人截获了。在接过照片的瞬间，李云光的手微微颤抖起来。</p>
“守平，这份绝密材料现在在哪里？”傅家庄厉声问道。</p>
高守平咽了咽唾沫：“在。在文秘室的保险柜里。”</p>
片刻之后，众人围聚在敞开的保险柜前，。李云光手里扬着那份《筹建兵工厂骨干专家表》，面带愠色：“这份名单都谁接触过？”</p>
高守平迟疑了片刻，低声回答：“我，还，还有我嫂子刘曼丽。”</p>
傅家庄听出了端倪，连忙追问道：“守平，到底怎么回事？”</p>
“有个情况。”高守平咬了咬牙，“文件交给我嫂子前，我特意在夹页里夹了根头发做记号，可后来我给保险柜修改密码的时候，发现这根头发，没有了。”</p>
傅家庄不由大惊：“怎么，这个保险柜，用的是原来的密码？”</p>
高守平黑着脸点头。李云光怒气冲冲地甩下了文件：“刘曼丽呢？马上找到她！”</p>
情况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了！傅家庄如是想道。倘若刘曼丽是隐藏在公安局内部的特务，那么这些日子里经由她手的机密文件便再无秘密性可言，组织等同于在敌人面前敞开了大门。根据高守平的描述，刘曼丽还曾含糊地向高大霞暗示过，自己即将收获一段全新的恋情，并且很快将会介绍给大家认识。结合这个特殊的时间点，傅家庄几乎是立刻嗅出了其中不同寻常的味道。而在目前刘曼丽已然失踪的情况下，最有可能了解内情的人便只剩下高大霞了。当务之急，他们需要立即找到高大霞。高守平了解到高大霞最后的行踪，便是正在去往宏济大舞台的路上。今夜八时整，《白毛女》将在那里准时上演。大幕已然拉开，而这波云诡谲的场大戏最终将导向何种结果，只在今晚见分晓了。</p>
夜风急促，满院的梧桐树在风中张牙舞爪。杨欢独自坐在宿舍内听着风声，脸上的伤疤仍在隐隐作痛。他自诩有着无比的耐心与定力，可今天却在袁飞燕身上栽了跟头，作为老牌特务来说委实是一份耻辱。</p>
风中忽然传来了细微的敲门声，打断了杨欢的思绪。临近演出，这个时候谁会来拜访他？杨欢起身拉开了房门。他的眼睛忽然一亮。只见灯下站着一抹靓丽的身影，一席白色旗袍裹着婀娜的身姿，裙摆在风中翻飞。刘曼丽站在杨欢面前，盛装打扮的模样好似是来邀请他共赴一场舞会。</p>
“你还真来送行啦？过几天我就回来了。”杨欢笑了笑，心下却莫名触动。虽说刘曼丽的模样比起袁飞燕略差了一些，可至少是真心待他。杨欢想自己一定是产生了错觉，分明是个不识大体的蠢女人，可今夜看来却莫名显得楚楚动人。</p>
刘曼丽抬眼看了看杨欢，又垂下了眼帘。杨欢下意识摸着脸上的淤青，低声笑了笑：“吓着你了吧，没事儿，碰到门框了。”</p>
说着，他俯身收拾起了行李。今夜十一点，他要赶轮船去往山东。对外他宣称是随文工团前往烟台进行演出，可只有杨欢自己清楚，文工团很快将要没有他的立身之处了。他的身份随时会暴露，因此他唯有选择潜逃，这将是一趟一去不回的旅程。</p>
杨欢忽然感到手上传来一阵阻力，一抬头，居然是刘曼丽按住了他的行李箱。她的脑袋低垂着，长发遮住了脸颊，杨欢看不清她的表情，却隐隐嗅到了空气中若隐若现的悲伤 。</p>
“怎么了？” 杨欢愣住了。</p>
是舍不得我走么？他在心底想。想来刘曼丽大概是真的喜欢他了，可按照麻苏苏的命令，刘曼丽是不能活过今夜的，一想到他将要亲手结束这个女人的生命，他忽地感到了一阵愧疚。他温柔地伸出手去，想要再看一眼刘曼丽的面颊。他以为自己会看见一张婆娑的泪眼，可他猜错了。刘曼丽抬头的瞬间，杨欢看见的是一双冰冷如霜的眼睛。</p>
“你偷偷开我保险柜了，是不是？”她轻声问，声音微微发颤，像是惊惧，又像是愤怒。</p>
杨欢不由一怔，对于刘曼丽的疑问却并不惊讶。她毕竟不是真的傻瓜，多少能察觉出一些异样。只是杨欢不免会遗憾，唯一一个愿意无条件信任他的女人此刻也将站在他的对立面了。</p>
“曼丽，你说的没错，我是贼，是偷你心的贼。”杨欢柔声说道，“我连你都偷了，还有必要再偷别的吗？”</p>
“杨欢，你别把我的话往别处带，你就说你偷没偷看文件！”刘曼丽激动起来，语气也越发急促，“那份文件守平做了记号，可是现在记号不见了。从文件放进柜里到再拿出来，只有你碰过保险柜！”</p>
“曼丽，你刚才都说了，文件锁在保险柜里，我就是想偷也偷不着呀。”杨欢做着最后的掩饰，“偷我也得有密码呀？你根本就没告诉过我密码。”</p>
“我是没告诉你，可高大霞告诉你啦！”刘曼丽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攥紧了杨欢的胳膊，指甲嵌进了肉里，杨欢却一动没动。两人的目光对峙了许久，却都没有获得胜利，杨欢不由意识到自己确实小瞧她了。</p>
“好吧，曼丽，你说的没错，文件，我确实看了，也拍照了。”杨欢叹了叹气，褪去了伪装。</p>
刘曼丽双眼一红：“你，你个杂碎！”一记耳光打来，被杨欢一把抓住手。</p>
“我要告你，让傅大哥把你抓起来！”刘曼丽挣扎着，声音嘶哑。</p>
“曼丽，你要告我的话，你早告了，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杨欢轻声说道，缓缓凑上前去，猛然将刘曼丽拥入了怀中。刘曼丽奋力抗拒着，泪水喷涌而出，打湿了杨欢的胸膛。</p>
“曼丽，我知道你是爱我的，你也知道我是爱你的。”杨欢轻轻拍着刘曼丽的后背。</p>
“你要是爱我，就不该这么对我！”刘曼丽狠狠推开了杨欢，“从头到尾，你是不是都在利用我？”</p>
杨欢一怔：“我，我没有。”</p>
“我不信，不信！”刘曼丽哑着嗓子喊。她其实早该明白，从来不会有什么从天而降的美好爱情，上天赐予她的，果然是一杯有毒的酒。</p>
杨欢咬了咬牙，忽然死死攥紧了刘曼丽的双手，语气急促近乎癫狂：“好，好，我承认，开始的时候，确实有，可后来，特别是现在，你明知道是我害了你，你还没有告发我，曼丽，对不起，我伤害了你的感情。”</p>
“现在对得起我也不晚。”刘曼丽反握住了杨欢，“走，你跟我去自首！”</p>
杨欢愣了愣，忽地苦涩一笑：“曼丽，你要知道，在中国，国民党才是正统，共产党才是匪患！在这个世界上，哪有正义向邪恶低头的道理？”</p>
刘曼丽义正言辞道：“邪恶的是你们，共产党干的事，都是为老百姓谋幸福！”</p>
“曼丽，你中共产党的毒太深了。”杨欢摇了摇头，“现在，国军捷报频传，共军节节败退。共产党已是秋天的蚂蚱，没几天蹦跶头了。”说着，他再次握紧了刘曼丽的手，说出了原计划中本不该存在的话：“跟我走吧，咱们去南京，去上海，去重庆。”他想自己一定是疯了，居然想要篡改麻苏苏定下的剧本，这无异于公然违抗上级命令，只是为了这么一个连爱和欺骗都分不清的蠢女人。</p>
刘曼丽深深看了杨欢一眼：“看来，我上了你这条船，你就没打算让我下了。”</p>
“为什么要下？曼丽，咱们这条船是不沉的爱情之舟，我们要坐着这条船寻找到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幸福！”</p>
刘曼丽默默垂下了头，似乎是陷入了沉思。半晌，她再次抬起头，眼底闪着奇异的光：“你说的，是真的？”</p>
杨欢惊喜地点头：“天地可鉴！”</p>
刘曼丽擦了擦眼泪，轻声笑了起来。看起来温顺的绵羊又要掉入野狼的陷阱了，只不过这回，野狼要带着绵羊远离这片草原，亡命天涯。</p>
宏济大舞台，夜晚七十三十分，剧院内的灯光依次亮起了。一众演员正在进行演出前的最后准备，一道黑影卷着风掠过了走廊，邢团长穿过帷幕，疾步奔向了后台：“穆仁智呢？这都快开演了，怎么还没见着杨欢的人影？”</p>
梳妆镜旁的袁飞燕淡淡回道：“在宿舍。”</p>
“啊？还在宿舍？你看见了？”邢团长不由吹胡子瞪眼。</p>
袁飞燕点了点头，没再说话。</p>
“太不像话啦！”邢团长敲着小桌，“快去把人给我揪来！”</p>
七十四十分，风声怒号，拍打着窗户嗡嗡作响。昏黄的灯光掩映着两个人的影子。灯下，刘曼丽打开了红酒的瓶塞，右手却悄然伸向了衣兜里，默默翻出了一个纸包。在她面前，杨欢正匆匆收拾着远行的行李，不时神经质一般絮叨着两人未来可能的美好生活，看上去亢奋莫名。刘曼丽微笑着点头，以身体为掩护，将药粉倾倒进了红酒内。白色的药粉迅速溶解在红酒瓶里，又随着红酒一同倒入了高脚杯内。</p>
“喝杯酒吧，今天晚上是咱俩在大连的最后一天了，得记住这个大日子。”刘曼丽举杯递给杨欢，笑得格外温柔。</p>
杨欢看了一眼酒杯，神色有些迟疑：“我，我怕耽误了演出。”</p>
“就一口，没事儿，喝吧。”刘曼丽轻声说，嘴角仍是挂着微笑，眼角却无声地滑下了泪珠。</p>
“女士优先，你先喝。”杨欢狐疑地望着刘曼丽。野狼嗅到了空气中的危险气息。</p>
刘曼丽微微晃着高脚杯，酒杯里的酒红得鲜艳而刺目，透着足以魅惑心智的美丽。刘曼丽想，那大概就和杨欢一样。</p>
毫不迟疑地 ，刘曼丽喝下了满杯的红酒。一丝酒水沿着嘴角滑下，像是鲜血在流淌。刘曼丽倒扣下高脚杯，凄然一笑：“该你了。”</p>
杨欢慢悠悠地摇晃着高脚杯里的红酒，却并不着急。</p>
“团里有规定，演出前不能喝酒，我怕团长闻着酒味。”杨欢轻声说，手里的酒杯缓缓放下了，“曼丽，等离开大连，我一定陪你喝个痛快，咱们不醉不休。”</p>
刘曼丽忽然着急起来：“就这么一口酒，能有什么味，喝吧！”顶着杨欢举着酒杯的手，奋力地向着他的嘴边推去。杨欢抿着嘴，神色渐渐冷了下来。</p>
“喝呀，你喝呀！”刘曼丽嘶吼着，神态近乎癫狂。</p>
杨欢猛然推开了刘曼丽，冷冷地注视着她：“你疯啦！”</p>
刘曼丽扑倒在桌上，旋即抓过了果盘里的短刀，骤然回身刺来。杨欢一怔，立即闪身躲开了，刘曼丽扑了个空，跌跌撞撞地按在墙上，随即又挥刀扑了上来。</p>
“你个疯子！”杨欢大吼。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愤怒，他不惜违抗上级命令也想保住刘曼丽，换来的却是对方无情的暗算。绵羊这一次居然想要奋起，用她软绵绵的羊角刺穿狼的胸膛。</p>
“你别逼我！”杨欢怒喝，一面狼狈地闪避着刘曼丽的刀锋。</p>
“我杀了你，狗特务！”刘曼丽披头散发地挥着刀，不断将杨欢往死角里逼。杨欢躲开了刘曼丽杂乱无章的攻势，反手抓住了曼丽的手腕，一把夺下了短刀。下一刻，只听空气中一声沉重的闷响，杨欢手里的刀锋忽然消失不见了。刘曼丽身子一颤，眼珠瞪得溜圆。空气一下变得安静下来。</p>
“曼丽，你，你这是何必哪。”杨欢叹了口气，默默松开了双手。短刀的刀锋已然深深没入了刘曼丽的小腹。</p>
刘曼丽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倒退着跌倒在地：“你，你一直都在骗我？”</p>
“曼丽，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呀？”杨欢默默看着她，内心五味杂陈。</p>
“我犯了大错，对不起大霞，对不起傅大哥，对不起守平。”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又猛然扑了起来：“我要跟你同归于尽！”</p>
杨欢又一刀捅在刘曼丽小腹，动作毫不迟疑。这一次，刘曼丽彻底瘫倒在地，鲜血汩汩流淌，浸湿了她华丽的白色旗袍，犹如一支凋零的玫瑰。</p>
“刘曼丽，这都怨你自己，本来我们的人要杀你，是我拦着，想把你偷偷带出大连，给你一条生路，可你偏偏执迷不悟，还想毒死我。”杨欢蹲在刘曼丽面前，脸上的神色介乎愤怒与惋惜之间，“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p>
“我要跟你一起死！”刘曼丽咳出了一口鲜血。</p>
“你想跟我殉情？”杨欢苦笑起来，“我们俩怎么可能在一起，我爱的人是袁飞燕，可我得不到她！我爱的是你在公安局的位置，我是想拿你的情报！你明白了吗？”</p>
刘曼丽怔了许久，忽然凄然地低笑起来，目光也渐渐变得涣散：“我，我要了一辈子强，还是活，活成了笑话！”</p>
杨欢默默看着她，眼底流露出了几分怜悯。他意识到，自己也许不是真的想要带她走，只不过是可怜她的命运罢了。</p>
门外忽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杨欢，杨欢！”</p>
“谁呀？”杨欢问，一面紧紧贴在了门边，防止有人骤然破门。</p>
“都快演出了，你怎么还在宿舍？”剧务急切的声音，“开门，开门哪！”</p>
杨欢微微拉开了一线房门，门外的剧务跳着脚大喊：“团长都发火啦，你快走呀！”</p>
“我，我收拾一下就走。”杨欢又要退回去。</p>
“还收拾什么，都要开演了，你妆还没化哪！”剧务不由分说拽出了杨欢。</p>
“我把门关上。”杨欢甩开剧务，回身拉住了房门。房门闭合的瞬间，他看向墙边的刘曼丽，她大瞪着空洞的两眼，透露绝望和无奈。那是便是杨欢看见的刘曼丽生前最后的模样。房门重重地闭合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倾泻而下。黑暗中传来一声气若游丝的叹息，旋即归为了一片寂静。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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