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卷起，乌云悄然占据着明月的夜空，不到一小会儿，群星全无，就连月亮自身的光辉，在乌压压的黑云也被遮盖了不少。</p>
李云光看着表。傅家庄从趴着门上的小窗看去，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倒在审讯椅上。</p>
李云光脸上的疑色愈发浓重：“不会出什么问题吧？就是哭，也不该哭这么长时间吧。”</p>
傅家庄的脸上也出现疑云，他用力推门，发现门竟然被反锁了。</p>
傅家庄顿时大惊出声：“不好！”</p>
两人破门而入，只看见空空荡荡的审讯室，窗户敞开着，大风从那里灌进来。傅家庄一把掀起审讯椅上的“刘有为”，竟然是套着刘有为衣服的高大霞。两人的脸色立时变得格外难看。</p>
汽车从远处的巷边疾驰而来，车内坐着刘有为与大令。大令把着方向盘，车灯在夜幕下划出一道鬼魅般的残光。</p>
“大令，我对不起你，刚才，我差点把你给出卖了。”刘有为战战兢兢地说。</p>
大令淡淡回道：“都是高大霞花言巧语。”</p>
刘有为捣蒜似的点头：“要不是你及时出现，我真就上了高大霞的当，大令，谢谢你。”</p>
“不用谢我。”大令轻声说，“要谢就谢肚子里的孩子吧，我不想让他生下来就没有爹。”</p>
良运洋行内，得知刘有为已然暴露了身份，麻苏苏阴沉着脸，不停地来回踱步。</p>
“大连呆不住了，我和有为必须连夜出城。”大令急切地说道。</p>
麻苏苏停下了脚步，一手指向大令：“他走可以，你，必须留下。”</p>
“为什么？”刘有为怔住了。</p>
麻苏苏看了她一眼，嘴角的微笑愈发冷厉：“没有大令，我舍手。”</p>
刘有为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是想把大令和我儿子当人质。”</p>
“果然是聪明人，你说的不错。”</p>
刘有为一把拽起大令的手：“那我告诉你，大令不走我不走，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你休想拿我的女人当人质！”</p>
麻苏苏的眼睛微微眯起：“还挺爷们，你就不怕我杀了你灭口？”</p>
刘有为也对她摆了个冷笑：“想杀早就杀了，现在不杀，说明我对你们还有用处。”</p>
麻苏苏略有吃惊：“刘有为，你让我刮目相看了。”</p>
两人默默对峙着，谁也没能在目光的对视中占得上风。刘有为猛然指向窗外的夜色，冷声说道：“共产党正在四处抓我，要是他们在这里找到我，你麻苏苏脱不了干系！”</p>
麻苏苏面无表情地说：“既然你知道他们在四处抓你，你就应该知道，你根本就出不了城。”</p>
“能不能出的了，就看你怎么安排了。”刘有为不紧不慢地说道，“你麻苏苏都能在高大霞傅家庄的眼皮底下藏这么些年，难道就连条出城的道都找不到？”</p>
麻苏苏面无表情地摊了摊手：“我还真找不到。”</p>
在一旁许久未说话的大令忽然开口道：“有人能。”</p>
高大霞昏昏沉沉地躺在行军床上，忽地睁开眼来，一下翻坐起身：“有为呢？”</p>
旁边正打盹的公安抬头看了她一眼：“醒了？”</p>
高大霞皱着眉头：“我问你刘有为人呢？”</p>
公安不屑地回道：“你还有脸问我，跑了！”</p>
“跑了？”高大霞一惊。</p>
“高大霞呀，你可真害死个人了，好不容易抓了个特务，你给放跑了，就连傅处长，都跟你吃瓜络，被关了禁闭！”</p>
一听这话，高大霞顿时呆住了。</p>
调度室里，傅家庄正焦急地来回踱步。铁门外站着公安战士小林，透过铁门上方的窗口悄声说道：“傅处长，实在不好意思，让你委屈了。”</p>
傅家庄叹了口气：“小林，你该忙什么忙什么，我肯定不跑。”</p>
“李副政委交代了，让我一刻也不能离开。”</p>
长长的走廊里，高大霞缓步走来，她大声叫道：“傅家庄，傅家庄在哪儿？”</p>
回声很大，傅家庄兴奋地站了起来：“大霞？高大霞！”</p>
高大霞循声到了一路到达调度室门口。泪水哗啦啦从眼眶中掉落：“傅家庄，对不起，都是因为我！”</p>
小林慌忙拦住了高大霞：“对不起，请你离开。”</p>
高大霞躲开了小林：“我就在这说说话，也不进去。”</p>
“那也不行。”</p>
“怎么就不行了？小兄弟，我和你说，里面关的可是傅家庄，他是公安局的处长，或许这两天，哦不，或许明天就放了，到那时候，他还是处长，你还是他手下，你想想，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p>
这话让小林犹豫了片刻：“那，那你就和他说会吧，不过时间别太长。”</p>
“谢谢了小兄弟。”高大霞笑了笑，脸颊忽地微微一红，“你看，你能不能离远一点？”</p>
小林警觉地盯着高大霞：“你要干什么？”</p>
高大霞脸上笑容有些羞涩：“我能干什么？我，我这不是怕你在这里害羞嘛。”</p>
小林一头雾水道：“害羞，我害什么羞？”</p>
高大霞指指傅家庄：“我和他，说点掏心窝的话。”</p>
小林看了看高大霞又看了看傅家庄，恍然大悟：“你俩是？”</p>
“两口子。”高大霞连忙说，朝傅家庄眨了眨眼睛。</p>
小林点了点头，知趣地走开了。</p>
“大霞，对不起。”跟着铁门，傅家庄默默垂下了头。</p>
“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高大霞轻声叹气，“要不是我逼着你把有为弄来，也不至于惹出这么多乱子。”</p>
“我说的不是这个。”傅家庄眼底现出几分苦意，“我现在终于体会到被自己人冤枉的感受了。大霞，这几年，你，太不容易了。”</p>
高大霞却低声笑了笑，眼底隐隐有泪光闪烁：“被冤枉的滋味是不好受，可这几年里不是还有你吗？你一直给我撑着腰，我，我没觉得不容易。”</p>
傅家庄自责地摇头：“我撑得还不够，远远不够。”</p>
“是，是不够。”高大霞抹了抹眼角，朝着傅家庄投去了幽怨的一瞥，“你这人呀，就是属知了的，到了关键的时候，就会哼哼着往后退。”</p>
“我有吗？”傅家庄愣了愣。</p>
“当然有！”高大霞瞪着他，“上回咱俩被压在仓库下的时候，你和我说了那么多话，这都过去多长时间了，我一直也没等来你的话落地砸个坑。”</p>
傅家庄苦涩一笑：“对不起，大霞，对不起。”</p>
高大霞用手指用力一点傅家庄的额头：“我也看出来了，不能让你属知了，得让你属蚂蚱。”</p>
“怎么讲？”</p>
高大霞用手摆出了抓蚂蚱的动作：“我要摁着你，蚂蚱只有摁着，才能……”</p>
傅家庄“噗嗤”一声笑了。高大霞气冲冲地追问道：“你不愿意？”</p>
“愿意，我愿意。” 傅家庄收住笑，郑重地凝视着她。</p>
两人就这样默默对视着，恍若冰冷的铁门并不存在。</p>
“我想好了，等你出来了，咱俩就成亲。”高大霞轻声说。</p>
“这么急？”傅家庄像是被吓了一跳。</p>
“怎么？你还想当知了？”高大霞挥舞着拳头，做出个恐吓的动作。</p>
傅家庄连连摇头：“不，我当蚂蚱，当蚂蚱。”</p>
隔着森冷的栅栏，高大霞默默牵起傅家庄的手，慢慢放在自己的脸颊上。傅家庄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面庞，潸然泪下。</p>
良运洋行内，吴姐找来了一辆半新的吉普，把车钥匙甩给了大令：“这是苏军警备司令部的军车。”然后又把一个袋子递过来，“里面有两套苏军的军装。”</p>
“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能不能出去，就看你俩的造化了。”麻苏苏看着已经准备妥当的二人，缓缓说道。</p>
大令点了点头：“谢谢。”</p>
麻苏苏指向一个方向：“出了大连之后，你们直接去旅顺口找虎头，他会把你们安排好的。”</p>
甄精细忽然抽泣着闯了进来，一把拉住了麻苏苏的胳膊：“我不想让大令走。姐，你答应过我。”</p>
麻苏苏不耐烦地甩开甄精细：“她不走就得死，你希望看到大令死吗？”</p>
甄精细忽地怔住了。他不舍得大令走，但更不希望大令死。他使劲擦了擦眼泪，默默走上前去，仔细为大令整理着围脖。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像是一根刺，扎中了大令内心最柔软的位置。大令看着甄精细，双眼渐渐变得模糊：“精细，等革命胜利了，我会来找你。”</p>
“大令！”甄精细的双手颤抖起来。</p>
大令忽然狠狠拥住了甄精细，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的眼中涌出：“精细，对不起。”</p>
一旁的刘有为急的直跳脚：“这怎么还抱上了？你都是孩子他娘了，大令，走，走！”</p>
刘有为不由分说，拽起大令便走出了房门。一对紧握在一起的手被狠狠扯开了。</p>
少顷，门外传来一阵汽车轰鸣声，四周渐渐恢复夜晚的宁静。麻苏苏站在门口，望着大令他们的行驶的方向，脸色阴沉。</p>
“这两个人不能留。”她冷声说道，“这个刘有为太鬼了，我担心他出了城之后，能拐着大令远走高飞。”</p>
吴姐听来不由一怔：“不能吧？大令可是受党国栽培了多年。”</p>
麻苏苏轻轻摇了摇头：“你别忘了，她现在还是一个怀了孕的准妈妈。”</p>
“那怎么办？”</p>
“这样。”麻苏苏缓缓说道，“你带着精细跟着他们，如果他们去找虎头固然好，如果他们起了二心，就地枪决！”</p>
一辆挂着苏军国旗的军车在夜幕下的街道上疾驰。车里的大令和刘有为换上了苏军的军装，一闪而过的灯光照亮了他们苍白的面颊。</p>
“有为，要是没有你，他们不会放我走。”大令神情有些复杂。</p>
刘有为表情难得地正经起来：“只要我在，就要保护好你和我们的孩子，别都别想动你一根毫毛。”他用力地攥住了大令的一只手，“现在，我们已经跳出了麻苏苏的手掌心，就千万不能再往虎头的手掌心里跳了。”</p>
“你要干什么？”大令怔住了。</p>
刘有为语气坚定地说道：“带着你还有咱们的孩子，神不知鬼不觉地销声匿迹。大令，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你想想，他们都想把你当人质，他们还有什么坏事干不出来？我想明白了，跟着他们，只有死路一条，只有逃，才能给咱们的孩子一条生路。”</p>
大令低头沉思了片刻，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默默点了点头。</p>
临近城区边缘时，公安局的哨卡出现在道路尽头。哨卡旁，有两名公安战士正朝着吉普招手阻拦。</p>
军车稳稳停下，大令探头出来：“同志，你们不会连苏军警备司令部的车牌都不认识吧？”</p>
战士向大令敬礼：“请出示证件。”</p>
大令掏出证件递上，战士看了看，朝车里张望，大令拿过旁边的文件袋扬了扬：“这是苏军大连警备司令高斯洛夫将军写给苏联海军基地司令齐帕诺维奇将军的机密件，你要不要看看？”</p>
“我们正在搜查一个国民党特务，请你配合。”</p>
大令无奈地侧开身子，两名战士用手电筒照向车内，然而车里并无他人。</p>
战士再一次敬礼：“对不起。”</p>
大令点头示意，一踩油门，军车行驶而出。片刻之后，一辆骄车迅速驶来，两位战士再一次招手阻拦。这一次，车里坐着的是吴姐。</p>
出了大连城，天际渐渐明亮起来。大令将军车停靠在小树林边，刘有为狼狈地从底盘下爬了出来，气喘吁吁地埋怨道：“再不停车，我非掉下来被你碾成肉酱不可。”</p>
大令低笑着推开车门，让刘有为顺利上了车</p>
行驶到岔口时，大令踩下了刹车。刘有为疑惑地望向她：“怎么停下了？”</p>
大令眼中带着一些迷茫：“左拐往西到旅顺口，直行北走到金州。”</p>
“北走。”刘有为毫不迟疑地说道，“大令，现在到了和他们分道扬镳的时候了，左拐向西，咱们还得活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直行北走，咱们就自由了。”</p>
考虑了许久，大令终于下了决心，一踩油门，军车朝北行驶而去。</p>
一道刺目的光线骤然从身后照来，后视镜里清晰可见，一辆汽车正疾速驶来。刘有为脸色大变：“不好，有人追来了！”</p>
吴姐看见军车开足马力向北边驾驶的时候，她便明了，刘有为和大令已经背叛了党国。对于背叛者的下场，麻苏苏已经说得十分明确。</p>
“叛徒！”她恼怒地骂道。她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握着枪探出窗外，枪口连续闪烁，火星溅射，前方的车子忽然剧烈摇摆起来，车轮腾起一阵烟尘，车身失去了控制冲向了路边的大树。</p>
吉普车内。大令和刘有为拼命推车门，却推不开。吉普车外，吴姐已经举着枪逼近了过来。大令艰难地从破碎的车窗里爬了出来，可还没等她缓口气，吴姐已然逼到了二人面前。刘有为奋力地踢向车门，剧烈的声响短暂地分散了吴姐的注意力。大令猛然朝她扑了上去，却被吴姐轻松躲开了。她冷笑了一声，举着枪对来不及躲避的大令，扣下了扳机。</p>
“不！”</p>
伴随着刘有为的一声嘶吼，一声枪响撕裂了寒冷的空气。</p>
静了片刻，大令缓缓睁开眼，却见吴姐瘫倒在血泊中，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飞扬的尘土后，甄精细战战兢兢地走来，手里的枪正冒着青烟。千钧一发之际，是他开枪击倒了吴姐，这也意味着他已然与吴姐口中的“叛徒”站在了同一阵线上。</p>
“大令！”甄精细拖着哭腔，“你没事吧？”</p>
大令微微摇头，在甄精细的搀扶下站起了身来。</p>
“快走，枪声一响，共产党好追来了。”甄精细忧心忡忡地望着远方，双手在微微颤抖。大令默默凝视着他，目光里充满了歉意。</p>
“大令！”刘有为狼狈地从车里钻了出来，连忙冲着甄精细作辑，“兄弟，谢谢。”</p>
甄精细心底忽然升起一阵烦闷，反身一脚踹倒了刘有为：“滚蛋！”</p>
刘有为一屁股坐在地上，惊愣了半晌，恼怒地吼道：“干什么你？放开我老婆！”</p>
迎接他的是漆黑的枪口：“你再说一遍！”</p>
刘有为吓得一个激灵，立时老实闭了嘴。</p>
“熊蛋包！”甄精细鄙夷地骂道。</p>
“精细，你和我们一起走吧。”大令按住了甄精细的枪口，轻声说道。刘有为心有不甘，刚要反驳，却被大令凌厉的眼神制止了。大令与甄精细默默对视，目光深邃如湖水，却又各自一言不发。于是刘有为意识到，这两个人身上，大概是发生过一些事情的。</p>
地上的吴姐忽然睁开了双眼，虚弱地伸出手，艰难地探向跌落在不远处的手枪。她的生命在加速流失，在她彻底闭上双眼之前，她必须要带走一位叛徒的性命。</p>
“精细，你别回去了，跟我们一起走吧。”大令轻声说，目光真诚。甄精细从她眼里可以清晰地看见茫然的自己。大令凄然一笑，慢慢向着甄精细伸出双手，似乎是一种无声的呼唤。 “走吧，咱们一块走。”她郑重地说道，语气变得急促起来。甄精细心底剧烈动摇，此刻倘若牵住大令的手，他就彻底自由了吧？管它国共两党之间的战争，远在天边的事，那与自己何干？面前的人儿才是最真实的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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