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看向门口。地下不分白日黑夜,自然抛却了地上的尺度。仿佛时间膨胀起来,充塞在每一个角落,动弹不得,无法消耗,一墙之隔声音单调的流水,不是外界催人焦虑的帮凶,仅是这时间无限无穷的一个佐证。他们无需石中火那被磨砺出的直觉也知道此刻必定过了午夜。但是否可能已到早上了?</p>
“兄长,我们不可能一直在这里僵持。”凌风举循循善诱。“母亲的后事确实也亟需办理。告诉我舍利的去处,我让你见母亲最后一面。反正你现在要它也无用了,何不告诉我呢。”</p>
“不知道。”石中火说。可能这漫长的发作和大量失血终于耗尽了他的力气,他不再挣扎,散乱的目光也重新聚拢,那里面并不见愤怒和悲恸的踪迹,只剩事不关己的无谓。“我是放在这里的。可能母亲收起来了。你自己找。”</p>
“我知道你不怕死,毋宁说你现在还盼着早些解脱。”凌风举道。“这世上你关心的东西也很少,即使有,我也无从得知。所幸这里就有一样。”</p>
石中火看着他,似乎不清楚他在指什么,也可能是出于对现状本能的否认,梗直的脖颈僵得像一截枯树。凌风举只好挪动目光,他怀着一丝侥幸看见泠风余已经提剑在手。这让他心里多少有些安慰,好像泠风余从未卸下的防备足以证明这不是一场单方面的背叛。更别说那剑。剑在架上躺了十年之久,仿佛在自己的光芒中被浸润,从未染血的剑身泛出一种幽暗的蓝色。这跟她自己的剑迥然不同,他也是如此。这完全公平。这样一切都可以推卸。</p>
“夫人,得罪了。”</p>
章十一 白马</p>
檀栎在白马寺上了一炷香,佛前供了一盏长明灯。往常他不爱去人多的地方,总说太热闹会使他头痛。人多的好处他此刻方得领略。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愧悔仍然潜藏在他心底某处,仿佛大病初愈的人不时会感到眩晕,而一阵汗湿重衣的哆嗦后睁开眼,没有比发现自己置身在这四面八方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更安全的了,仿佛一滴水掉进大海。他由此领悟到自己的情况并不特殊,多少人若无其事的混在这里可能就跟他一样是为了躲避这虚弱的瞬间,纵然大家未必能建立起心照不宣的情谊,却可以指望那点大庭广众之下也控制不住的怢栗会因为自惭形秽而龟缩到一个较安分的状态。</p>
但刚想到这一层,他逆反之心马上起来。“关我什么事!”他想。“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以后也不会认识。我说不定永远也不会再来第二次。颍州也不会再回去。谁想看见我?我想看见谁?只当我死了!”但他立刻就意识到那条路已经走不通之后,这只当的说法是多么无耻的一种辩解。他站在庭院里一条石子小径上,四周的园圃都细致划分成小块且用篱笆精心地围住。这是无奈之举,来此的香客虽然可能目的各异,总体都虔心向佛,摘一朵朝夕沐浴在经声梵呗中的香花可谓无伤大雅。园圃边上离他最近的桃树,人手能够着的地方都被折得光秃秃的,檀栎抬眼望去,高处的青枝被柔软重叠的花瓣压得沉甸甸地弯下来。“山寺桃花始盛开”,他想起这一句。但这不应景,白马寺的花实在不比外面开的晚,可能只是因为今年他第一次注意到。“三十年来寻剑客。”他脑子里又跳出这一句,可是怎么也想不起后面的内容。</p>
迎面走来一对男女,男的衣冠精洁,容貌温雅,女的身材颀长,两人都带着剑。檀栎大马金刀杵在石径中间,没有让开的意思。他看见那男的眉头一皱,手不自觉的按上了剑柄;他知道自己此时穿着就像个乞丐,举止又像个混混,也丝毫不反对这种误解。但那女的已经主动向他左边走去,她没有回避视线,并非出于厌恶,出于惧怕,或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忍让,甚至并非出于怜悯;她仅仅是看穿了他处在怎样的境况。她既没有碰到他也没有碰到篱笆。那男的也就举步向他右侧,他们绕过他之后继续并肩而行,像被石头分开后又合拢一处的水流。檀栎愤愤不平地盯着他们的背影。“奇怪。”他想。“这世上竟还有这种幸福的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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