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都怪我平日里没个章程,如今阿奴都要成婚了,我这做姑母的,却是连那人姓甚名谁都不知晓。” 尤氏心中懊恼。 尤晚秋欲言又止,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无从说起,只得呆愣得干坐着,手上绞着帕子。 如今王家的管事是李顺,打金陵时就跟着王闻序,很是沉稳,话不多,但办事极有章程。 听尤氏问起,李顺便回道:“老夫人不必担忧,如今的广阳侯姓晏,海晏河清的晏,单名一个景字,虽承袭爵位,但年岁尚轻,不过二十出头,如今在刑部担任侍郎。” 他没有提到晏景的容貌。 但本朝能在朝为官的男子,不仅要讲究文采德行,还要挑拣容貌,身量,貌丑凶恶的不选,身有残缺,面相有损的不要。 能去金銮殿面圣的那些臣子,就没有品貌不端正的。 獐头鼠目者,哪里能上朝面圣,怕是在乡试那一关就被筛下去了。 尤氏听李顺这般说,眼睛倒是亮起来:“既有爵位,又是官身,年纪比你哥哥还小几岁,这倒是个青年才俊。” 但她转念又摇了摇头:“只是身份太高了些,日后……” 尤氏说到一半,反而又住了口,只叹了口气。 虽说这低娶妇,高嫁女,但门第太高,女方家高攀不起,女儿嫁过去吃了苦头,娘家都没法撑腰。 但这婚事是圣旨赐下,甚至连日子都定死了,哪有他们拒绝的余地? 与其说出来给侄女添堵,还不如让她少想那些事情,日子也能过得舒服些。 尤氏又问李顺:“那广阳侯府里的主子都是谁,他可有姬妾?” 李顺答道:“广阳侯府里人倒是简单,他尚未娶妻,先代的几位侯爷世子也都去得早,如今府里只剩下他一个主子。” “那当家的夫人呢?” 尤氏问。 李顺想了想,倒露出有些担忧的神色来,尤氏看了,不由皱眉。 “莫不是个不好相与的。” 女子成婚,要看的不只是新婚夫婿的才貌人品,更要看婆母品性如何,是不是个好相处的。 若是不慎碰上个三天两头给新妇立规矩的婆母,那跟入了魔窟差不多了。 尤氏年轻时见过不少小媳妇受婆母苛责,动不动晨起请安在外头站着等上一个时辰,又或是言语间颇有挑剔,不许新婚夫妇亲近,非要在房里塞妾室…… 是什么磋磨人的手段都使得出来,偏偏那些手段,又不伤人性命,放到外头,也不过是说一句家教森严,若是新妇不许丈夫纳妾,还要被指责是妒妇。 叫那些新妇有苦都没法说,只得打落银牙和血吞,对外还要逞出笑来,别提多揪心。 李顺看她面色焦急,连忙道:“老夫人莫要多想,广阳侯府里没有什么当家的夫人,广阳侯生母在其父去世之后,便改嫁去了赵国公府,嫁了赵国公的次子,诞下一儿一女,若真论起来,也算不得晏家人了。” 尤氏点了点头,但李顺看了眼尤晚秋。 尤晚秋接收到李顺的视线,又看着问来问去,对她的事情颇为操心的尤氏,抿了抿唇。 “姑母,那人的母亲是康平长公主,与表嫂的母亲是嫡亲姐妹。” 这话李顺是不好说的,只能由她开口。 果不其然,尤氏一听到是皇家的公主,立即忧心忡忡起来。 她苦笑道:“这怎么偏偏又跟那些人扯上了关系……” 尤氏受过安平公主的吓唬。 当年尤氏刚入京城,跟尤晚秋被请到安平公主办的那场鸿门宴。 安平公主又是囚禁她家侄女以做威胁,又是当着她的面杖杀宫婢,几个宫人拖着腰下血淋淋软成泥样的宫婢在尤氏跟前走了一圈,险些将她吓昏过去。 或许在旁人看来,公主是尊贵的称呼,稍微能沾上些关系,都算是幸运。 但尤氏却对她们敬谢不敏,甚至深以为惧。 尤晚秋也知道尤氏在想些什么,康平长公主也确实不是个好相处的婆母,目下无尘,不将她们这些人的性命当回事,一味地生杀予夺。 上辈子她害她没了子嗣,她也让晏景深记此仇,以子偿子,兄弟相杀,母子成仇。 痛苦不会转移,但她痛苦,害了她的人也别想高兴。 尤晚秋面容浮上浅淡笑意:“姑母莫要太忧心,方才李管事不也说了,她早改嫁了,便是公主之尊,但到底在赵国公处有儿有女,总不能越俎代庖,又去管旁人家的事情。” 尤氏听她如此,只觉得她太过天真,母子连心,岂是改了嫁就能变了? 怕不是只会在有了旁的子嗣之后,更加惦记思念不在身边的孩子,挑剔起新妇来,只会更加严苛。 尤氏欲言又止,尤晚秋有心想为她解忧,但又不敢说出跟晏景的那些是非来,一时间场面倒僵持着。 李顺对这些事只半知不知,也不敢多话。 好在外头的小厮喜笑颜开的进来,张口就是道喜,尤氏一问,那小厮便道。 “老夫人,早前儿才传得赐婚旨意,现在外头走了老长一条队伍过来,各个都抬着大箱子,箱子上系着红绸,守门那两位问起,那领头的就说自己是广阳侯府的人,给咱们抬聘礼来了!” 那小厮年岁不大,笑得极喜庆,殷切模样很是讨喜, “小的眼尖,瞧见那为首的架着两只极精神的活大雁,后头箱子都沉甸甸的,有的都要四个人抬,队伍都延到了街尾那里,引得街坊邻居都来看,外头堵了个严实。” “那领头的就跟守门的张顺问起,说咱们能不能先将聘礼收下,不然他不好给他家侯爷交差,张顺不敢放他进来,就打发小的过来,问问老夫人……” 他倒是乖觉,说了一句老夫人,又瞄了一眼尤晚秋,添了句:“跟表小姐的意见。” 方才才接了赐婚的圣旨。 他们一家子坐着,还没商量出个子午卯酉来,转眼间聘礼就到了。 尤氏应接不暇,但广阳侯聘礼送得这般快速,隆重,也能看出对自家侄女的重视。 圣旨赐婚,本就推脱不得,对方能这般重视,想来日后也不会亏待了阿奴。 这般想着,尤氏面上倒有了些喜色。 “还不快快迎他们进来。” = 晏景果然如他所言,礼送得极厚,六十四抬的聘礼,光是金锭金饼就足有千斤,绫罗绸缎,珍宝琳琅,又有四时瓜果,喜饼玉贝,将库房堆了个满当。 光看聘礼,可堪称诚意十足。 偏那领头的书墨还道:“侯爷吩咐过,说这些物什是先送来的聘礼,还有些东西得夜里暗暗送来,特地给您家小姐添妆。” 他说罢,又抬手让下人呈上几方红木托盘,托盘上盖着凤穿牡丹红缎,红缎下头似盖着什么东西。 尤氏抬眼看去,书墨也不卖关子,直接掀开红缎,只见里头是老大一枚山参,山参修得似人形,可见品貌不凡。 山参旁还有一贴方子。 “侯爷听说老夫人身子近来有些不好,想着府里还有先前高丽那边进贡来的山参,吃了能补气益血,益寿延年,只是这参虽好,吃法却不同寻常,便让去太医署那寻了方子,让小的一并给您送来了。” 好周全的人,竟是早打听过王府中的情形。 尤氏笑道:“这般厚礼,让我怎敢受。” 书墨也笑:“您这话说的,您是长辈,哪有不敢受的理?老夫人若是推辞不收,小的捧着礼来,又捧着礼回去,侯爷问起来,怕是要治小的一个办事不力之罪。” 他说罢,又对着尤氏作揖讨饶,“还望老夫人收下,也好让小的回去有个交代。” 吉利话说了一大堆,直哄得尤氏喜笑颜开,本还存着七八分疑虑,现下只剩三分,礼皆收了,只几方红木托盘还被下人端着。 尤晚秋在尤氏身旁听了半晌,只挂着个浮于表面的浅笑。 晏景若是要糊弄起人来,倒是颇有手段,又是大手笔的抬聘礼,闹得人尽皆知,恐怕现在他要娶亲的事,已在京城传遍了。 又是给她姑母赠参,好一表他这侄女婿的敬重,彰显他对她的重视关照。 派来的人也会说话,恭迎也恭迎得有水准,殷勤却不谄媚。 尤其是有昨日周淑婉那一闹腾作为对比,更显得他情深周全,一片真心。 若是她未有重生,自然是要跌入他陷阱里,心甘情愿嫁给他了。 尤晚秋兀自出神,却不想被身旁的尤氏拍了拍手臂。 “姑母?” 尤晚秋不明所以的看向尤氏。 尤氏则笑道:“你这孩子,方才想什么呢,唤你你都不应。” 尤晚秋唇角扯起浅淡的弧度来:“方才瞧着飞过去一只乌鸦,许久未见这等禽鸟,觉得很是新鲜。” 书墨不动声色抬眼看了一下天,蓝澄澄的,哪来什么乌鸦。 他知晓自家侯爷跟这尤小姐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眼下一听,就知道她这番说辞是故意为之,面上不敢带上半分。 尤氏看了眼身边的侄女,眉心微蹙,却不好当着书墨的面多说什么。 倒是书墨看了出来,连忙笑道:“尤小姐瞧着喜鹊登枝而飞,竟是个极好的兆头。” 乌鸦变喜鹊,这寓意便大不相同了。 尤晚秋杏眼瞥他,懒得开口。 油腔滑调,跟他主子一个德行! 书墨解了围,尤氏自然也不会想着去纠侄女的错,又看向那几个未掀开的红木托盘,问道:“这些又是甚么,怎么不一并放到库房去?” 书墨眼睛微亮,只等着老夫人这句话呢! 他抬抬手,让下人将红木托盘端的更高些,又躬身道:“这是侯爷特地吩咐,让您家小姐亲自打开,小的自然不敢妄动。” 让她亲自打开? 尤晚秋不想沾手,只道:“既是聘礼,送库房就是了,哪里要我动手。” 她对着晏景一向肆无忌惮惯了,不想做戏时,是半分面子也不给。 尤氏不知他们有何等前事,不由觉得她今日举动有些怪异,与往日相悖。 她一时只觉得内有蹊跷,但热闹在前,想不分明。 尤晚秋看尤氏略有疑窦,怕她多想,只好对着书墨道:“罢了,将东西抬上来让我瞧瞧。” 书墨立即应声,那几方盖着红缎的托盘便到了尤晚秋跟前。 她直截了当的依次掀开,便见着一整套的凤冠霞帔和一块红盖头。 凤冠上镶着宝石,尾坠珍珠,凤舌垂玉,贵气异常,霞帔亦是奢华至极,蹙金绣云霞孔雀纹绣在御赐的霞光锦之上,看着针脚,怕是要耗费一群绣娘数月的心血,才能编就。 与之相比,红盖头反显得低调许多,绣着莲花纹样,四角又坠着些石榴纹。 “按理说这新娘子的嫁衣,应是由母家准备,只是这赐婚的日子太赶,不过月余的辰光,若是让绣娘赶工,难免不出错漏……” 书墨解释道:“是以府中便亲自送来了,也省得让尤小姐费神劳心。” “侯爷说了,这盖头倒无需您亲自绣,只稍动动针线,穿两下花蕊便好。” 此言一出,尤氏疑虑更甚,只面上不动声色,与书墨敷衍。 尤晚秋则是看着那一身嫁衣,只觉得分外扎眼,偏过头去:“知道了,你东西送完,事也了了,不如早些回去交差吧。” 书墨应了声“是”,那些托盘,便交到了王家的下人手中。 他东西送完,事情也交代了,自然要回去复命。 尤氏见他走了,又带着尤晚秋回正房中,打发了一干下人出去,见四下无人,这才问道。 “阿奴,你跟我老实交代,那广阳侯是不是与你相熟?” 尤氏算不得聪明,但也并非蠢笨。 看方才那侯府来人的做派,哪里像是未婚男子家中派人来送聘礼的模样? 反倒是一副新妇回门,被夫家惦记着,派人来敲打相迎的做派。 若是一开始,尤氏只是疑窦,那后头的一出绣盖头,则是完全暴露了那遣人来送物的主子,对自家侄女的心思。 尤晚秋咬了咬唇,心知事情是瞒不住的,只好对着尤氏跪下,羞愧道:“侄女确实跟广阳侯那厮相熟……” “数月前陶府获罪,侄女就是被那人带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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