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嫂心里面想着这一茬，随韶音步入内院。原以为里面也和外庭一般朴素，想不到却是别有洞天。只见小小一方庭院中张设香炉枝灯，窗上悬挂丝锦光绨，门前廊下俱有轻衣缓带的华服婢子执扇侍立，个个容貌美丽，神色安恬。</p>
到了正房门口向里看，目之所及无不收拾得光洁如新，其中陈设精致华美，都是极为贵重罕见之物。</p>
温嫂伫足在门口的雀青氍毹之外，笑着赞叹道：“真是个神仙洞府，看得我这凡俗之人自惭形秽，如何敢贸然入内。”</p>
韶音很喜欢她这般有什么说什么，直道：“温嫂这般说倒教我惭愧了，快请进来。”</p>
阿雀引着人上榻入座，阿筠已捧着茶水点心进来，二位侍女俱都脚步轻盈、举止得体，神情落落大方，说是大家闺秀也不为过。之后无声侍立于身后，轻轻摇着香扇为主客取凉。</p>
温嫂看过韶音的腕子后也说无事，只将养几日便可大好。韶音请她用茶食蜜渍瓜果，她也不推辞，先是端起茶盏嗅了一下，道了句“好香”，细细品尝过又道：“可是用葱姜橘皮芼过的三年陈蕣？”</p>
韶音惊喜道：“阿嫂好灵的舌头，可也对茶道有些研悟么？”</p>
寻常人只道是茶，分不清何为茗、何为蕣。早采为茶，晚采为茗，老茶、粗茶则为蕣，口感并不一样。蕣味粗苦，一般富贵些的人家是不喝的，韶音却爱以香辛之物芼之，激发出其芳苦醇厚之味，佐以冰凉甘甜的蜜饯果铺，既可轻体又可解腻，最适宜夏日不过。</p>
温嫂面上现出一丝得色，眉眼中的神采浑不似四十出头的妇人，倒有点意气风发的味道，“我哪里懂得什么茶道，不过是日日与本草之物打交道，熟悉这些木叶之味罢了。倒是夫人，我只道一般的年轻女郎都喜食甜浆，夫人却为何独爱这苦辣之味？”</p>
韶音笑着教她再食一口渍梅饼，温嫂用过之后果然连连称赞，直道已经体会到了苦辣配酸甜的妙处。</p>
韶音忽地心中一动，“我有一香囊，其中之物芳苦浓烈，却是不知何物，可否请阿嫂一辨？”</p>
阿筠自去内室将一只忍冬纹锦绣香囊捧出，温嫂接过来一闻便笑道：“这个好认。”打开上方抽口察看，更确定道：“此为独活草，其味辛、苦、温，归脾、肾经，有温补和活血祛湿之用，倒是头一回见到放在香囊里的。”</p>
“独活？”韶音的心尖一颤，“不知是哪两个字？”</p>
“孤独的独，过活的活。”</p>
“这名字好生奇怪，是有何典故么？”</p>
温嫂笑着摇头，“夫人若是见过整株的独活就明白了，此草一茎直上，少叶，得风不摇，生得孤零零的，像个光棍，可不就是独活么？”</p>
“哦，原来是这样。”</p>
韶音喃喃道，只觉一颗心直直坠入了一池温暖而酸涩的水里，水面清晰地映出了王微之披着白纱袍的瘦削背影。</p>
他这是什么意思！</p>
温嫂见她好端端地忽然神色大变，似是受了什么打击一般，一双明眸似乎都失却了光彩，心里顿觉奇怪。不好问是何人相送，只宽慰道：“夫人放心，此草虽气味浓烈却并无毒性，夫人若是喜欢自可安心佩戴。只是沐浴前须得摘下，此草极易虫蛀，若是保持通风干燥，尚能存得久些。”</p>
李勖回来便发觉韶音闷闷不乐，话比往日少了一半，饭用得也少了许多，连平日最爱的乳酪也只尝了一口就撂下了。</p>
问她怎么了，她只淡淡地说没事，整个人却是恹恹的，好像是对什么都打不起精神一般。</p>
问那两个侍女，那两人一致都说，“回郎主的话，女郎并无不妥，大概是天气闷热才提不起精神的。”</p>
李勖自是不信，想等到晚上躺下后再问问她，她却推说不困，教他先睡，自己披衣到窗前坐下，点了盏灯无声地习字。</p>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p>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p>
用玉绍缭之。</p>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p>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p>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p>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p>
……</p>
韶音默着一首《有所思》，直到肩颈酸痛、双眼发胀，不觉已是深夜。</p>
吹了灯走回卧房，房中阒寂无声，李勖似乎已经睡熟了。</p>
韶音不想惊动他，可是床榻为屏风所隔，她得站在他的腿边，跨过那道屏风才能躺回自己的位置。</p>
“今日为何不开心，温嫂与你说了什么吗？”</p>
沉稳的男声响起时，她正姿势不雅地骑跨在屏风之上。</p>
韶音吓了一跳，“我吵醒你了么？”</p>
“没”，李勖道。</p>
“温嫂很好，我也没有不开心”，韶音躺了下去，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淡淡的烦躁，“都说了没什么，不许再问我，明日也不许去问温嫂。”</p>
那男子似乎并未因她莫名的发作而生气，只是温声询问：“明日军中大比，你若是想去可随我一起。马场新下的几只小驹已经会跑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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