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有助于病患消化，通过鼻饲管打流食，一般不会很多……但会很慢。 很慢很慢。 一辈子那么长。 韩再暖感觉自己在一群人的注视下慢慢的“吃”完了一针管的饭，已经生无可恋了。 期间胡主任还和另外一个“王主任”打了招呼，两人说了下病情发展，又给她约了个ct，气氛不能说愉快，但至少很轻松，有点其乐融融的味道，让她一度以为自己不是附身在一个动不了的身体上，而是附身在一个罐子上——现场没有任何值得沉重的人或物。 “打”完了饭，聊天声也静了静，有人走到了她的身边，说了句：“睁眼了？” “是的，早上睁的，晚上都用胶带贴着，怕她眼睛干。” “对的。”说话的好像是王主任，他身上有一股浓郁的消毒药水味，药水味突然靠近，韩再暖刚警觉，一只手就掀开了她的眼皮，一束强光打在她的眼球上！ 卧槽你xx啊！！终于“睁开了眼”的韩再暖心里破口大骂，刚才一条缝就跟针扎似的，这人居然用手电筒！简直是炮轰她的眼珠！她偏偏还不能躲！直愣愣的看着那光球，眼前瞬间泛起了青光，已经自我保护起来了。 习惯以后，亮度其实并没有想象那么强，但足够韩再暖眼前发黑，她死死瞪着疑似王主任，可这种背光条件，只够她看清一个轮廓。 光线上下左右挪了挪，左眼看过以后，换了右眼，随后利索的合上了她的眼皮。像是在匆忙盖住韩再暖眼中汹涌的脏话，可是他的语气却很平淡：“好了，我们走吧，下一个。” “主任，怎么样啊？他是醒着的吗？”钱妈妈忍不住问。 “眼球没有跟随，很难确定，还是得看拍片情况，不过大致情况我们是有数了，你看我们今天这么多医生来，就准备开会讨论一下，所以具体的之后我们再一起说，好不好？”王主任很有耐心。 “……哦，好，谢谢啊。” 查房不过一眼的事，确认病人没什么变化后，一群医生浩浩荡荡的来，又浩浩荡荡的走了。韩再暖刚为病房来之不易的清静松口气，突然听到旁边又传来屈乔的声音：“上次说要约的核磁共振做了吗？” 他居然没走。 “啊？”钱妈妈语气迷茫，“我是很清楚这个……方阿姨？” 方阿姨果然知道，利索道：“还没呢，排到下个礼拜去了。” “这么久？” “是啊，王主任还挺不乐意，说他这状态用不着核磁共振，浪费钱和精力，还是我们好说歹说才给开的单子。” “嗯。”屈乔沉吟了一会儿，“那行，排队就排队吧，做的时候通知我一下，我看看能不能过来。” “成，没问题！” “那就麻烦屈医生了。”钱妈妈客气道，“您不是这个科室的还那么上心。” “同事一场。”屈乔淡然道，脚步声远去。 屈乔一走，房中顿时更加安静，只剩下氧气湿润器那儿规律的，咕噜噜的水声。 方阿姨开始用湿巾给她擦手和脚，剩下的两人都没说话。 同事？韩再暖反复咀嚼着他们刚才的话，她耳朵嗡鸣着，还也以为自己听错了，屈乔跟钱宇灿什么时候同事过？说是师生都不过一两堂课的露水缘分，难道这里的钱宇灿已经开始管培了？如果真这样，那跟韩再暖也可以算得上是同事了，两人有点超出友情的关系好像也没那么奇怪了。 等等，这时候了她怎么还有空想这个！赶紧想办法自救啊！ 都困进“尸体”了韩再暖还能这么积极主动，她自己都佩服自己，然而这多亏了有附身网红韩的经验在线，她（不得不）认定这种情况不会持久，或许她又会因为某个契机就回去了，但是即使如此她也不能贸然坐以待毙，万一时间久呢，万一身体出现意外呢，她身体做不了准备，心理上至少要做好。 成为网红韩的时候她苦于演绎，不停的琢磨怎么不露馅。现在她倒是不用担心露馅了，可心里却更苦了，这种一动不动的挺尸状态，远比健身运动一天还累！身心俱疲的那种累！ 她万分无敌非常相当的想动一动！动！一动！ 眼皮被合上，她的世界真的就一片漆黑，感觉一阵风刮过她都想揪一下，全身麻痒难耐！ 连眼皮都打不开，就更遑论其他部位了。韩再暖的四肢身体只有在被擦的时候能够被连带着动一下，而且由于躯体的静置和视线的约束，她就像是被人在黑暗里摸索，身体异常敏感。她能感觉到毛巾的粗糙和湿润，摩擦间触动着她的肌肤和毫毛，有些时候有点痒，有些时候则有点痛，湿布的行动轨迹还有力道完美体现其主人的毫无感情，吭哧吭哧的，像在擦一块木头，连脚心都是毫不犹豫的摩擦过去。 韩再暖分明感觉脚心被触碰到时，明显的瑟缩了一下。她却莫名激动，因为她能够明确感知到那收缩的力量像是一股线，牵动着头顶和脚趾，虽然微小，微小到细品之下似有若无，但她真的能感觉到，她确信自己感觉到了。 她能活，身体有感觉，那她就能活！ 不管这是谁的身体！只要她还活着，她就有希望！只要她不停尝试，不停睁眼，不停动手动脚，肯定能有一点点挪动，只要有了一点点，那以后就是许多多！ 如果说心理活动能够发出声音，她现在肯定是全医院最吵闹的一个，只可惜一切咆哮呐喊自我激励以及绝望呼救，都只能被压抑在那安静的躯体下，韩再暖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居然是一个话痨，自醒来后，她的“嘴”就没停过。她为自己每一次心跳和呼吸欢呼，为自己每一次徒劳的“使劲”呐喊，并且在心里回复着身边人零零散散的每一句话。 “这衣服是不是有些小了？”方阿姨冷不丁问，也不知道在问谁的衣服，韩再暖已经在心里“是！”了，没一会儿就听钱妈妈回过神，敷衍道：“还好啊，挺好看的。” “哎这是我在外头工地买的，二十一件，大点儿的没了，我琢磨着反正穿着干活，也不指望多好多合身。” 二十一件？！二十三件也得看看合不合身呀！ “二十那是太便宜了，”钱妈妈附和得毫无感情，“你给孩子擦点水吧，嘴唇还干着……哎算了，我来。” 为什么不能喝！非得擦！我还有呛死的风险吗？！ “哎，我来我来，”方阿姨貌似抢着干活，却被钱妈妈嫌弃：“你刚拿过那布呢，不卫生。” “咋个不卫生啦，那是给孩子擦身的，又不是抹布。” 你刚还给我擦过脚呢！ 钱妈妈仿佛听到了韩再暖的心声，回道：“这不刚擦过脚吗？” “哎你们城里人啊，就是太小心，嘴上也跟着我们说啥子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真不干不净了，那是看都不肯看一眼。” 那看还是会看的，总要看了才知道干不干净吧，再说了，咱可是践行落地三秒定律的，捡起来吃不是问题！可不能一棒子打死！ “能小心就小心嘛。”钱妈妈语气有些不耐，一股气息凑近了，紧接着，嘴唇上有棉签沾着水轻柔的拂过。 阿姨你也太小心了，擦文物也不带这么小心的，就不能直接挤点水进来吗！ 韩再暖感觉自己嘴里有一股从食道反上来的豆瓣酱茄子味，此时很想灌口水兑兑。 然而钱妈妈终究听不到这句心声，她擦完了水，叹口气，道：“那你休息下吧，我在这陪会儿，下午你再过来？” “好的好的。”方阿姨笑道，“其实晚上我也有眯会儿，但没睡死，我回家收拾收拾，躺会儿。” “嗯，那再见。” 一阵快速而稀碎的脚步声远去了，门开，门关，空气在脸上微微挪动了一下。 习惯了耳鸣和头痛后，此刻的仿佛坟墓一样死寂，只有偶尔床边的钱妈妈小小动作一下，带动椅子轻微的吱呀声时，才能牵动一下韩再暖的心跳。 其余时候，她感觉自己就是一具尸体。 她努力不让自己去想生与死，或者活着的意义这样深邃的话题，因为一旦开始思考，那答案定然只有四个字“生不如死”。 过了不知道多久，一阵轻微的动静响起，有手机放在床头柜的声音，还有什么罐子被转开的声音。随即便有一双手，将一些凉凉的东西，抹上了她的脸。 那是一坨带着奶香味的面霜，被钱妈妈动作轻柔的擦在她脸上，她擦得很是细心，一圈圈的揉着，还擦在手上，脚上……韩再暖这时候才意识到，方才被方阿姨用湿毛巾擦痛的部位，其实是源于干燥。 “对不起啊，”一阵轻啜声突然响起，竟然是钱妈妈哭了起来，“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对不起啊……” 随着哭声，一滴滴滚烫的液体，落在了她的小腿上。 韩再暖面无表情，不是她摆不出，哦，她也确实摆不出表情，但她的心里也是无动于衷。 这个道歉，或许只有等到她回去了，她才能接受了。 否则好端端的就成了一个植物人，她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原谅任何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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