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被人摇醒,起身一看,原来车子都已备好,大家也都用过了饭,不见他的踪影,这才派人来找。麻三儿懒洋洋的下了地,洗了把脸,吃了饽饽面汤,这才插刀带枪,拴束了包袱,同大家伙儿一同上路。王大胆儿在昨天已然盘算好了,见麻三儿又要往大路上走,忙凑过来嬉皮笑脸地道: “三爷,老爷临走之时吩咐过了,这批货耽误不得。依我看今日不如走小道儿,没准能省出一大块脚程。再说这大路之上人来车往的,很是招眼,倘或被贼人撞见,说不定就要惹出事儿来呢。” 听了他的话,麻三儿不置可否,仍是因为困倦而耷拉着脑袋,就像全没听见一样。其实于他而言,不论是走哪条路,只要能有饭吃有觉睡便成了,又何必去操这份儿心呢。 王大胆儿见麻三儿没有驳斥他,还以为他是胆怯,惧自己三分,便当仁不让的赶着一众民夫上了小路。其实他打心眼儿里看不起麻三儿这类毛头小子,甚至有时候竟觉着麻三儿就是累赘,他觉着都是老爷多事,如此还要多付一份儿饭钱;麻三儿也早已厌恶王大胆儿了,觉着他狐假虎威,又狗屁不通,如何能领导一只镖队呢?所以二人相遇之时从来就没有话儿说,只是三缄其口,互不搭理罢了。 一行人上了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慢慢在田野间穿行,车辙发出的哑哑声在空旷的乡间能传出很远,听着颇有些凄凉的味道。已是快入冬的时候了,地里的麦子早被收割完了,农人们都守在自家的院子里不肯出门儿,偌大一个地方几乎就没有其他人影儿。 压半城跟在镖队当中,连日的奔走早已让他疲惫不堪了,他从没走过这么远的路,几天下来脚底已磨起了水泡,两肩也酸疼酸疼的。他不停的将包袱从左肩挪到右肩,又从右肩换到左肩,虽然天越来越凉,而他仍是汗流浃背,就连鼻尖儿上都挂着汗珠。眼前的苦痛经历使他想起了在青楼说书的日子,那可真是香气馥郁、纸醉金迷的生活啊,还有那轰然叫好儿的快意,怎是这风餐露宿的凄苦所能比拟的。他正自哀哀怨怨,却忽然和前面的民夫撞了一下,他本就一肚子委屈,见撞他的人比自己低贱,便要开口大骂。 然而开怀的痛骂多是要与横眉立目同时使用的,他将两眼瞪圆,却怎么也骂不出口了,因为整个队伍都停下来了,前方离着趟子手不远的一处土坡儿下竟齐齐的站着三个人。中间是个瘦高个,秃头亮顶,大约四十挂零的年纪,两手各提着一只梭镖;左手边是个矮胖子,手中拎着一个铡刀片儿,刃口儿寒光闪闪,晃得人不敢直视;右手边也是个中年汉子,大约三十岁出头儿,手里则是把清兵常佩的腰刀,被磨得锃明光亮,冷气袭人。三个人都一样的不说话,只是冷冷的,纹丝不动的,盯着他们看。 压半城的火气以惊人的速度消散了,倒不是他可怜那个与他相撞的乡下老擀,或是因为恐惧而忘记了愤怒,而是因为他竟然想到了另外一副场景,一副只有在评书之中才能出现的场景。他仿佛变成胜英胜子川了,或是金镖黄天霸了,也能够三只金镖压群寇,甩头一子定乾坤了,他仿佛进到了连环套里,也成为正经的绿林中人了。书讲的多了,他便自觉有了半仙之体,只要想成为谁他就可以成为谁,闲常他就是如此打发时光的。于是就像碰见了三位老友,在别人都两手出汗的时候,他却已大步流星来到了前头。他学着自己在书台上无数次演绎的样貌,抬手点指道: “尔等大胆,我乃——”。 他本想亮亮镖局的字号,不料那矮胖子竟没半点儿江湖情谊,直接一哈腰从地上捡起一枚土块儿,照着他的面门,就是一下。这一下来的太快了,压半城全没提防,其实就算有提防,就凭他也是躲不开的。只听“啪”的一声闷响,接着便是“哎呦”的一声惨叫,压半城已经双手捂着脸,四仰八叉的摔倒了,他脸上有土也是血,已经全和了泥了。就在这时候,中间的高个儿突然开腔道: “老子没什么江湖规矩,就是年景不好,连媳妇也养不起了。识相的把钱留下,放你们过去,否则——”。 只见他抖了抖手中的梭镖,那镖头子足有半尺多长,在抖动中闪闪发着寒光,看得人心头直发颤。余下的二人也好像收到了命令,各向前跨出一步,将手中的刀片儿在阳光下晃一晃,也是寒光闪闪,夺人二目。 三名趟子手率先败下阵来了,他们忘记了自己还有手和脚,在后退之时,竟然互相磕绊着,摔得东倒西歪,让人哭笑不得。王大胆儿本就缩在队伍的最后头,这会儿只想要撒丫子逃命,至于自家老爷的面子与财物,很显然都不如自己的命值钱。在逃跑之前,他用眼角寻摸了一下麻三儿,心想倘或这小鬼年轻气盛,敢于露头出面儿,便叫这三个强人宰了他才好呢。冷不丁他果真见到麻三儿已经站在了队伍之前,不由得心中狂喜,“这个自命不凡的小鬼竟然自愿做了镖师,此真所谓飞蛾扑火自取其祸也”。 其实麻三儿倒没想着要如了他的愿,而是知道此等情形下,单单说好听的必是白费力气,狭路相逢既然无路可让便只有硬碰硬了。他见那矮胖子舔胸叠肚,内气都被憋在胸脯子里,知道必是个没功夫的;又见拿腰刀的汉子胳膊粗壮,双腿僵硬,根本就是个庄稼汉,也不足为惧;倒是当间儿那个拿梭镖的,内气下顺稳稳当当,像是个练家子,然他两手都抓着梭镖,本意可能是用来唬人的,却没想过此举只会舞动不灵,看来也是个高粱杆子,空膛——没心儿。仅仅在一瞬间,麻三儿便心中有底了,他摘下腰刀,递给旁边儿的一名趟子手,仅攥着花枪,斜倚在肩上,嬉皮笑脸的看着三人。 但凡是练家子过招,周身便没有照应不到的地方,没有哪里是紧的、僵的,都是一样的匀称、充实,老话儿讲叫“一团和气”,此乃“外人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也。话说麻三儿当先一立,三人中的高个子便是一愣,而其他两位却恍若未见,这也间接验证了麻三儿对他们的判断。 三个人见镖队毫无动作,出于恐吓的动机便步步紧逼过来,高个汉子稍微有些迟疑,但他没有退缩,话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谁退谁就会功亏一篑。麻三儿也没料到,自己头一回走镖就遇上了劫匪,他虽然跟七爷学练过花枪架子,但此时毕竟是孤身一人迎战,多少都有点儿紧张,然也谈不上有多害怕。三个人越走越近了,麻三儿的手心里攥出了汗,这里多一半儿是因为兴奋,因为即将施展所学而兴奋。 高手间过招儿,距离是最重要的,待对方的梭镖仅能刺出一半儿的长度,而自己手中的花枪却可以够到对方的鼻尖儿时,麻三儿便不再犹豫了。他用左手轻托枪杆儿,右手顺势下按,双手同搓,使得枪头一转,直奔中间的匪首攒刺而来。这匪首也早有防备,他见枪尖儿到了,急用左手的梭镖向上一挑,于此同时右手的梭镖已有向前击刺之状了。然而麻三儿并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抽枪回撤,而是借他梭镖挑起的劲力,用左手将枪柄向旁一带,枪尖儿直奔左侧的匪徒激刺而去了。这一招变化奇快,几乎在电光火石的一瞬,枪尖儿便已够到那家伙的梗嗓咽喉了,他吓得“哎呦”一声大叫,急忙缩颈下蹲。然而这一招也是虚的,麻三儿突将左手回带,右手猛压枪头,几乎将周身的力量都压了上去,那杆枪如同一根闷棍,猛向另一侧的矮胖子砸将过去。这一招儿犹如惊雷卷地,即便是神仙也难躲开了,耳轮中只听“啪”的一声闷响,花枪已经连头带杆儿砸在了对方头上,空中立时便有一团血雾喷洒开来,而人就像破麻袋一样软塌塌地倒在地上了。 其余的两名匪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二人刚想张嘴大叫之际,麻三儿已然借着枪杆的回弹之力猛然向左了。这一次来的更快,但见寒光一闪,锋锐的枪尖儿已经划破了一名匪徒的脖颈,带出一缕鲜红的血线。那匪徒的上半身立刻被鲜血染红,他撒手扔刀,双手紧捂脖颈,却不知是该跑还是该就此倒地,等待同伙的施救了。 眨眼之间,三人中仅剩下匪首可以一战了,然这家伙已被吓破了胆,忙不迭扔下手里的梭镖,就像只受到惊吓的兔子,三蹿两纵间便没了踪影了。麻三儿也几乎耗光了气力,若不是用枪杆强自支撑,几乎就要瘫坐在地了。镖队中的其他人几乎看得目瞪口呆,全然忘记了身处险地,只会盯着倒卧在地的二人张口发愣。 还是王大胆儿率先回过味儿来,既是为了逃脱匪徒的纠缠,也是为了不致于摊上人命官司,他便像只惊鸡似的,将整个队伍赶上了大路。麻三儿被安排坐在一辆推车之上,今后不论他的地位如何,起码眼下他是保住整个镖队的功臣了。王大胆儿再没敢提走小道儿的话,这回即便让他天天请吃面条,他也要走大路了。镖队中的其他人也醒过盹儿来,不必别人催逼就沿着大路一阵猛赶,对于死了人的地方他们也想着能离得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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