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王大胆儿也气喘吁吁的爬上岗子来,见到那具血淋淋的尸首也让他手足无措了。不错,麻三儿是救了他的命,然而与盖辽河之间的疙瘩又该由谁去解呢?东北的胡子可都是拜过十八罗汉的,虽比不过桃园结义之好,却也须在表面之上,做足样子不是? 王大胆儿的胆子变小了,尤其是想到将会有大队人马席卷而来的时候,他的胆子就小的几乎要看不见了。他的脑中轰轰的响,几乎就要昏倒在地了,然而在纷乱的思绪中,他还是想出了一条妙计,一条足以挽救所有人性命的妙计。跑!对,跑吧,先找个地方避过风头再说吧。 人群骚动起来了,他们几乎在同时都想到了这条妙计,一条生而为人就早已熟知的妙计。没有人吩咐,地上的碎银子已经被搜罗起来了,也没有人命令,车子也都装好了。只有恐惧依旧在心头蔓延,方才的激动此时早已化作了冰冷,竟让所有人都打着颤。 奔跑在路上的时候,王大胆儿的神智有些恢复了,他不敢再向前走,而是带着队伍折而向北,沿着来路跑去了。因为他清楚的记得,就在刚才走过的地方,他曾经看到过一处围子,一处很大的围子。现如今也只能去那儿碰碰运气了,倘或揽头同意将他们收下,就足可以捡回一条小命儿了。 书至此处,咱们又不得不费费笔墨,说说围子的由来了。想当年,闯关东的人数越来越多,先到的,往往经过几年辛苦的劳作,攒下了钱财,便将大片的荒地买下,自己摇身一变成了揽头,也就是最初的地主吧。他们一面向新来的农户卖地,一面招劳力为自己干活儿。招人干活儿在当地叫做组人儿,组的人多了,有的人带了家口,那便要建屯了。建屯的工程多由德高望重的老人或有些把式的人作监工,大家伙儿便将他们叫做护院。护院的差事并不是好干的,不但要监督屯子建设,还须抽空儿去维持秩序,因为四周的土地依旧荒凉,总有野兽与胡子在威胁农户的安全,而官兵又是鞭长莫及的,那便只好由农人们去自己想办法了。于是大一点儿的屯子便开始修建围子了。就是将夹在两层木栅中间的泥土夯实,做成一道可以阻挡危险的围墙,这样就形成了以屯子为中心的座座小城,即老百姓口中的“围子”。 围子里的人都是以务农为本的,通常可以自给自足,平日里,各个围子之间是互不干涉的,只有在交换物品,通婚,以及共同御匪的时侯才会互相联络。围子通常是以揽头的姓氏来命名的,如马家围子,刘家围子等等;当然也有用民族来区分的,如回回寨,满儿井等等。有经验的胡子只要一打眼儿,便能知晓这个屯子大不大,里面肥不肥,因为大的屯子搭建的木楼多,为的是了望方便;而肥的屯子则是护院用的家什硬;不但刀枪明亮,更有甚者还有土炮与鸟铳。对于这类围子,一般的胡子是不敢靠前儿的,即便是蒙古草原的马匪来了,大概率也只能望城兴叹了。 咱们既已介绍了围子,便可以言归正传了。一行人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终于在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看到了围子。这个围子规模庞大,高高的土墙厚实且坚固,正对大路的一侧开有两扇巨大的木栅栏门,门的两边各有一座粗糙的木角楼,隔着很远就能看见楼上有人在走动观望。傍晚正是收工的时候,下地打粮的农人纷纷赶着自家的骡马车,陆续回到围子。夕阳下车队投射出长长的影子,迤逦前行,犹如一条囧长蜿蜒的巨龙,甚为壮观。 麻三儿代替了那三名趟子手,当先走在前头,就在他即将接近围子大门的时候,突然飞来一只羽箭,恰好射在他的脚前,倘或稍有偏差便能将他的脚掌射个洞穿。麻三儿连忙停下脚步,拱手向楼上高喊: “老少爷们儿且慢动手,我们乃是路过的镖队,遇上胡子无法前行,想求众弟兄能容让一步,拉巴一把,让我们都进去避避风头。我们绝不白住,定有银子相谢,求哪位兄弟去跟揽头通报一声。” 木楼上的护院听他说的恳切,又见他们至多只有十几个人,便向麻三儿挥了挥手,下楼通报去了。 麻三儿与王大胆儿对了一下眼神,便将镖队带至门旁的空地上,让众人暂时歇息听信儿。约有一顿饭功夫,从围子里涌出四五十个精壮的年轻人,他们各拿刀枪,当中则簇拥着一位五十开外的老汉。此老汉头戴一顶珊瑚顶八块瓦的帽头儿,身穿灰布短褂,足蹬一双千层底儿缎面儿布鞋,圆脸,慈眉善目,走起路来稳稳当当,看着颇有几分官气。 老汉走至他们近前,先和麻三儿与王大胆儿见了礼,听了二人的叙述,又打量了一番镖队中的其他人物,临了又看了看镖车上的货物,这才开口说道: “老汉我姓王,本名王经田,大家伙儿都叫我王老好儿。来关外有年头了,知道‘出门儿一时难’的道理。倘或众位不嫌我这儿窄小,可以到里头暂避一时。至于什么时候想动身离开,我王某人都悉听尊便。” 王大胆儿万没料到,此位老汉如此开面儿,忙不迭的打躬作揖,可难免在心里又犯嘀咕,觉着这老汉说起话来文邹邹的,怎么看都不像普通的庄稼汉。王老好儿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 “老汉我也是出身书香之家,可关里遭了大旱,颗粒无收,这学问也顶不住饿呀。故而才闯了关东,务农谋生的。真想不到的,这关外的黑土地真照应我,让我在这儿能够吃饱穿暖喽。现在回头想想,都是老天爷给的福气,要不然早就成饿死鬼了。” 王大胆儿被人看穿了心思,觉着脸上有些发烫,便不敢再犹豫,也是生怕这老汉变了卦,急忙催促着众人推起车,担上担儿,随着老汉进了围子。耳听着身后的大门“吱呀呀”地关上,众人心头悬着的石头才算落了地儿,最起码今晚儿是能睡个安生觉了,至于明个儿太阳能不能照常升起来,那就听天由命吧。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王老汉之所以能容留众人避险,乃是因为他与胡子间有过节,这是他领着麻三儿等人到了下处之后才和盘托出的。原来就在两年前,王老汉的老伴儿过了世,留下他与一个儿子过活,颇觉寂寞,屯子里的后生见此情形,就私下里合计给老东家找个老伴儿。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他们多方奔走,终于在李家屯子找到一个合适的女人。女人听说能嫁给东家也挺乐意,于是经过媒人来回撺掇,王老汉便也同意了。于是新打的银镯子,金戒指与一批上料土布做了小定礼,两车麦子加一头黄牛做了大定礼,两边就这样定婚了。 插车的当天,两边的屯子里共出动了百十人,王家屯子是迎亲车,车上早用红绸装定,两边各挂有一面照妖的铜镜;李家屯子是送亲车,车上也装得花团锦簇,喷香馥郁。新娘子在家中盖了红头,吃了饺子,换上踩堂鞋,由迎亲的婆子扶着上了彩车。两边的车是在正点一齐出发的,一路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那番热闹劲儿就甭提了。待到了插车的地界儿,新娘的本家哥哥刚要抱起新娘往迎亲车上送,忽然背后飞来一只冷箭,不偏不斜正中其左肩,登时兄妹二人就翻倒在地了。紧接着四面就响起了一片铜锣声,这些庄稼汉都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见从两边的树茂子中涌出了无数的胡匪。他们一面鬼喊乱叫,一面挥舞着雪亮的刀片儿,凶神恶煞般的围拢过来。恰在此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儿, “妈呀!来的是盖辽河!” 此声一出,上百号人立刻乱了营,他们相互挤踏着,推搡着,拼命奔逃,就像没头苍蝇一样的乱撞。胡子们见人都渐渐跑光了,也不去追赶,只是站在原地继续敲锣鸣枪,威吓众人,待人们都没了踪影,方才一拥上前,赶了送亲的彩车便走。原来这伙儿胡子就是为了抢亲而来的,至于躺在地上的新娘哥哥,则因为将成为大柜的大舅子,才被饶了一命,至于那一箭就算是胡子送给他的见面礼了。王老好儿也被自家的庄客救了回来,但他着实咽不下这口气,便点齐了护院的后生,飞马杀回出事之地。待等众人赶到之时,周围已是一片狼藉,除了那位本家哥哥还在地上哼哼而外,连新娘的影子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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