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休烦絮,单说李大能与魏大勇分别接到了书信,读后才知是老王家屯子和胡子之间结下梁子,请求相互联络,共保民财,当下都欣然应允。一则,保境安民乃是民团的初衷与责任,二人都不愿落下个中看不中用的名声;二则,近来这盖辽河的声势越作越大,双方迟早必有一战,也可以借老王家屯子的请求,联合在一处,便不怕胡子人多势众了。 但如此的一番联络又怎能逃过盖辽河的耳目呢。当聊水儿的崽子将信息连珠也似的报上山来的时候,盖辽河不由得踌躇起来。原来他虽起局建绺,但终是为了能混口饭吃而已,并不想犯了众怒,况且他和李、魏二人颇有交情,不能彻底将脸撕破,否则他自己也是难以立足的。他思量再三,颇难决断,便派人去请自己的狗头军师宋三狗。旧时人家为了孩子好养活,往往随意起个贱名,像石头、狗子、棒槌等等,但叫三狗的却不常见,其实此乃暗指宋三狗心眼儿极多,为人奸猾凶狠,做起事来犹如三条恶犬环立,让人无处躲藏。 话说这宋三狗来到了盖辽河近前,见大柜愁眉苦脸,急忙询问缘由。盖辽河也不隐瞒,当下将自己的心事和盘托出,宋三狗沉吟半晌,方才说道: “当家的一怕几家联合起来,咱们斗不过;二怕对战李、魏二人,伤了江湖义气。虽然如此为难,依我看还是有法儿可解的。” 盖辽河一听,大喜过望,急忙催促他快讲。宋三狗却不慌不忙,先是清了清嗓子,又用右手的两根手指捋着狗油胡,说出了自己的一番见识。 原来,老王家屯与李、魏二人的大团间都有着一段不小的路程,倘或他们能在团丁赶到之前拿下屯子,就能避免与李、魏二人正面交锋,还可以顺手儿得了金钱和粮食,岂不是一举两得。盖辽河听后不觉喜上眉梢,可转瞬间又犯了难,因为老王家屯经营多年,屯丁手中的家伙不弱,近来又得了镖队的帮助,急切间恐难以攻破,倘或与团丁里外夹攻,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嘛。宋三狗仿佛猜透了大柜的心思,他的胖脸微微一颤,从嘴角间挤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他凑到大柜的耳边,又悄悄说出一条毒计来,盖辽河听后不禁连声称好,当即就撒下人马,照计而行。 三天后的一个晌午,天空格外晴朗,阳光明媚,这在初冬的关外可是个难得的好天。几十名屯中的佃农正借着阳光最烈的时候在屯外翻弄新搓的苞谷,忽然远处官道上一连串奇怪的声响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众人皆不约而同的立身观望,见从远处走来了一队卖艺的江湖人。为头儿的乃是一个矮子,他五短身材,唇边留有两撇髭须,胯下骑着一头毛驴,后面跟着的人也是高矮胖瘦不等,但胖大的威武,瘦小的精神。他们手中的家伙也是五花八门,不但十八般兵刃样样齐全,且有各样乐器,还有人牵着羊,架着猴,赶着马,真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那为头儿的胖汉见道边有人,远处又能看见屯围,便回头吆喝一声,内中立刻有人打起了锣鼓,吹起了唢呐。屯里的小孩儿和妇人也听见这边吹打得热闹,便成群结队的跑来观看。胖汉见围拢的人多了,又回头呼哨一声,立时便有一只大鹰腾空而起,盘旋高叫了两声,竟稳稳落在一匹白马的背上,立刻又引来一片喝彩。那头人的胖脸上堆满了笑,他一边掏出五颜六色的糖块儿塞给争闹的孩童,一边又凭空变出花手绢与小拨浪鼓之类的物什,分发给年轻的妇人们,如此一来此处更显热闹,那围观的人也愈加多了。 胖汉见路上的人群拥挤不动,所幸扎了队伍,就在路边摆了场子。他先是命人牵着一只背上骑着马猴的山羊圈好了地,再用白灰洒了一圈儿,而后就站在场子中央拱起两手,向着围观的人群作了一个罗圈儿揖,高声说道: “老少爷们们,小人姓孙,祖居关里。目下年景不好,只得放了锄头,拉伙儿出来讨口饭吃。您各位若是有钱的就帮个钱场,没钱的就帮个人场,倘若我的伙计演的不好,那是分文不要,就是叫您各位用吐沫淹死我也不冤;倘若演的好,请您开口喊个好儿,我这儿先领各位的情了。” 他说完这些江湖海口,便当先展开背上的大红斗篷,将斗篷遮住半啦儿身子,等他揭开斗篷之时,手中赫然擎着一个鱼盆儿,里面竟然有几尾金色小鱼在游来游去。围观的屯民见他真有本事,不觉都叫了一声“好儿”,用力鼓起掌来。紧接着,他手下的一众伙计便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他们有的吞宝剑,有的耍大刀,有的打弹弓,还有的耍猴、耍鹰,直看得众人喝彩声不绝,真是过足了瘾。 清末的关外荒凉闭塞,普通百姓根本没有娱乐可言,如能看上一场猴戏或是听上一段儿蹦蹦戏,便足以吹上半年的牛了,而今这样一个耍把戏的场子近在眼前,屯中之人哪里还能坐得住呢?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家家户户,老老少少都相互搀扶着,出来看热闹。那沸反盈天的吵闹声早惊动了王老好儿,这几天,老人家偶感风寒,正在卧床休息,忽听外面这么大的动静,还以为是胡子打来了,急叫下人去看个究竟。下人去了不多时,便满脸堆笑的跑进来说,屯子外边儿来了杂耍队,那个好看就甭提了,大家伙儿都去瞧热闹了。言罢也挠头晃腚,显然已经坐不住金銮殿了。 王老好儿听说,也觉着新鲜,心说这杂耍队可是有年头儿没见了,庄户人家一年到头儿都在土里刨食儿,没个新鲜可看,如今有了这样的好事儿,不如花两个钱,把他们请到屯子里演,也让大家伙儿高兴高兴。想至此处,他急叫下人去找自己的儿子王大愣来,让他去请屯外的杂耍队进屯再演。 王大愣自打与麻三儿拜了把子,见天儿都和他膘在一块儿,不是同去林中打猎,就是同去河里摸鱼,还时常舞枪弄棒,真个比亲兄弟还亲。这会儿他们二人正在打谷场上论棒,麻三儿的棒是白爷教的,后经师傅点拨,已经十分精熟了,却还敌不过王大愣的棒子。要说也不是王大愣的能耐有多高,只是他身大力足,又高着麻三儿整整两头,动不动就是个一力降十慧,总能将麻三儿手中的棒挑飞,气得麻三儿无可奈何。 看到这儿我们不得不细说几句,棍棒怎么还能用挑法呢?那不是枪的使法吗?其实这棍棒除了常用的抡与砸之外,尚有盖、滑、扎、挑四法。临敌之际也不是一味靠着猛力伤人的,使得好的能将棍棒绕身百向,虽遇群敌而不怯。相传明代的抗倭大将俞大猷就是一位使棍棒的高手,无论是马上、步下,都使一条百十来斤的浑铁大棍,能力敌万人,倭寇提起他来皆闻风丧胆,于是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儿叫于大棍子。只要是俞大猷前来挑战,日本武士就没有一人敢应战的,只好乖乖投降。 相传有一次俞大猷带队路过少林寺,见寺外一队武僧正在演习棍法,遂上前一观。不料这一看却使他大为失望,原来经过近百年的演变,到了明代,少林的棍法只是流于表面的形势,难以实战了。那领队的武僧乃是寺中首座,见这位观摩的将官摇头叹息,不觉奇怪,遂上前问询。俞大猷见出家人言辞恳切,遂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还当场甩掉战袍,手擎大棍上场演武。待他将一套棍法演练下来,直惊得武僧们瞠目结舌。那首座却是个识大体的,连忙奔入寺内报知了方丈。老方丈听闻是俞大猷将军来访,立即大开山门,请于将军进寺用斋。斋罢方丈又挑选出三十几名善使棍棒的武僧高手请于将军指点。俞大猷也不推辞,不但指点了武僧棍法,还从中挑选出两名武僧随己出征,以便临敌指教,以免又落入了重形的俗套。这两名武僧随于将军转战南北,身经数百战,终于学得了其棍法的精髓。抗倭战争结束之后,他们便谢绝了朝廷的封赏,重入山门,传授武学,开创了少林棍法的鼎盛时代。 既然说完了棍法的传说,让咱们还是言归正传。话说麻三儿与王大愣正相较得起劲儿,那名下人已经来至当场,王大愣听闻是父亲的意思,自然不敢怠慢,急忙换了身儿干净衣服,准备去屯外看个究竟。临行前他还不忘拖上麻三儿同行,说是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而这当众露脸的差事当然算是有福了。其实于麻三儿而言,外面的热闹他看不看都可,这些年他走南闯北,对于打把势卖艺之流早已是见怪不怪,全不当一回事,只是为了不扫盟兄的兴,他才装出兴奋的样子,随同而来。 二人出了屯子,看到不远处已经围了一大圈人,圈内彩旗飞舞,锣鼓喧天,听起来好不热闹。众人见是少东家来了,急忙闪开一条路,麻三儿便随着王大愣挤到了前面,见场中正在表演蹬竿儿。这蹬竿儿本是源于京津地区的耍大幡,只在形式上略显粗糙罢了,但见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立于当场,右肩上顶了一根两丈多长的粗大毛竹,竹子显已使用多年,表面被蹬踏、摩挲得像镜面儿一样光亮,一个瘦小的汉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像猿猴一般攀上竹竿的顶端,用脚勾住毛竹,将其双手解放出来,随意做着顺风扯旗,猿猴摘桃等惊险动作。下面的百姓从未见过这样的绝技,边发出阵阵的惊呼声,边使劲儿地拍掌叫好。麻三儿也被杆子上的人吸引住了,然吸引他的不是其花俏的动作,而是那汉子的一双眼,每每手搭凉棚,都会瞟向屯子的方向,让人不免疑窦丛生。 转眼间那汉子已经做完了动作,滑将下来,当他的双脚将要踏到那大汉的脑门之时,忽然一个鹞子翻身,稳稳的落在了地上。他露的这一手儿又博了个满场彩,王大愣见有了空隙,连忙走上前,向周遭拱了拱手,开言道: “各位老少爷们儿辛苦了,俺王大愣是听了爹爹的话,请各位进屯一叙。如不嫌弃屯子窄小,还请各位能多住些日子,这银钱自是少不了的。” 他以往都是拙嘴笨腮,而今有了麻三儿这位好兄弟,朝夕相处间已经大有长进,不像以往那样木讷卡顿了。 为首的胖子听了,喜得眉开眼笑,连忙拱手说道: “哎呦,敢情是少东家来了,我说今儿早上怎么有喜鹊叫呢。承蒙您父子二人能看得起俺们几个糙人,若是能进到屯子里歇歇脚,那就再好不过了,即便多演几场又有什么关系呢。至于银钱嘛,那都好说,全凭您爷俩赏了不是。” 说完他又在胖脸上挤出一堆笑,就连鼻尖儿都现出了皱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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