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腾铁嘴讲完了传说,却仍看到麻三儿面带愁容,便开言宽解道: “此地虽然阴郁,却也是久无人住的,四乡八镇只是将无主的尸骸运到这里埋葬,想来一个乱坟岗子却也该有这般模样。” 说完他见自家的犟驴已经吃饱了野草,便牵了驴子,与麻三儿继续前行。 可是他却又哪里知道,麻三儿在观察了此地的地势之后,早已暗自揣度定了,倘或罗刹教云集教众前来,必会以此地作为落脚点,到那时他麻三爷却要使出了真实的手段,杀他个片甲难寻了。 二人过了琵琶山,便能隐约看见一带城墙了。 要说这处县城,虽地处偏僻,却方圆广阔,那县太老爷和驻军的把总,真不亚于百里之侯,端的是大权独揽,生杀予夺仅在其一念之间。 他们接近了城门,却见十数名兵丁,各个弓上弦、刀出鞘,戒备森严,真有如临大敌之势。 麻三儿正自纳罕,却早被内里的队头儿看见,当即一声吆喝,众兵丁围拢上来,就将他二人拿了。 那腾铁嘴当真是个走江湖的老手儿,见此情形,急忙双手齐摇,口中叫道: “各位军爷且慢动手,小可乃是窦融窦老太爷派来求见把总大人的,这位乃是我们新任的队头儿,麻三爷,还要烦请各位老爷帮忙进去通禀一声,倘或各位老爷不愿意,那小的自去跑一趟也成啊。” 说完,他就嘻嘻笑着,自腰间抓出了一把铜钱儿,暗暗的往为首的兵丁怀里塞。 那名兵丁见了,虽不知窦融是谁,却也知道铜钱儿那是不扎手的,便伸手接了,将嘴一撇道: “我家大人正在城内巡视呢。 近来罗刹教作乱,故而是不得不防,既然都是自家人,那你们且进去吧。 到了把总府上,有什么事儿还是要当面儿说清楚啊。” 言毕,他便向其余人等挥了挥手,打开了篱栅,放行了。 两个人进到了城里,一番打听之下,很快就找到了把总的府邸。 这间宅子,却是由道观改建的,里外共有三进,观之颇为气派。 守门的兵丁见有两名生人造访,当即挥手拦住,麻三儿连忙取出随身的书信,交到门军手上,烦请他进去通禀一声儿。 那门军虽也是个趋炎附势的,却晓得轻重缓急。 他见是封求援的急信,深恐耽误了大事,连忙闪身入内,就去通禀了。 此时,那杜春山正在厅堂之上,和自己新娶的小妾唠嗑呢,听闻有急事通报,颇不耐烦。 他虽是将门之后,却是个唯利是图,贪生怕死的小人,只知道坑蒙勒索,巧取豪夺,却从不讲什么道义跟廉耻。 他也曾听闻近日来罗刹教日益做大,故而才在城门处派了军卒把守,意图保住自己的殷实家业,现如今却听说有人送来了求援信,不觉一阵冷笑,道: “我当是什么富贵送上门儿来了,闹了半天是叫老子出去送死啊。 什么黎民百姓,不过是些贱种,天天只知浪费粮食,正好留之无用,还不如就叫什么邪教都赶尽杀绝了,也省的老子亲自动手。” 他本欲不见,可身旁的小妾却是窦家庄的人士,听闻家乡有事,哪儿还能坐得住钓鱼台呢? 便撒娇撒痴,定要杜关门见了来人再说。 这小妾乃是杜把总的心肝儿宝贝儿啊,他被缠无奈,只好命门人领来送信者回话。 麻三儿与腾铁嘴,都随着报事的门军进了门里,直穿过两层院落,才来到内院厅堂之前。 但见屋内正当中坐着一个矮胖子,面色黎黑,就像个十足的烟鬼,身旁则立着一个娇滴滴的美貌娘子,酥胸微掩,腰如柳枝,正急切的望着他二人,似乎还颇为上心。 麻三儿便与杜把总见了礼,还未及开言,就听把总问话道: “你们二人这大老远的来,端的是为了何事啊? 我近来可疲乏的紧呐,正要进屋休息片刻。 你们尽可长话短说,我却耐不住性子去看什么书信呐。” 说完他就接连打了几个哈欠,三角眼乜斜,一副犯了大烟瘾的模样。 麻三儿听他动问,连忙躬身答道: “小人是奉了窦融员外之命,前来向您老人家求援的。 想那罗刹教近来总在左近骚扰,百姓是苦不堪言,前几日又死了几个妊妇,端的是群情激愤,大家伙儿就等着您老人家带大兵一到,便可顺手儿灭了这伙儿子妖魔匪类,给当地百姓撑腰壮胆儿。 到那时,免不了有些善男信女给您老盖庙建祠,供奉香火,世世代代也不敢忘了您的大恩大德呀。” 他说得情绪激昂,就连一旁的小妾也暗自落泪,她见把总大人始终一言不发,还道是他的呆了,急忙扭动了纤腰,娇滴滴的道: “大人,那里乃是奴家的乡里,还是恳请大人发兵救援一二,也不枉你我夫妻一场。 倘或罗刹教来了,洗荡了村坊,那奴家可也没法儿活了。 大人,大人,您倒是说话儿呀。” 其实她一个妇道人家怎能知晓杜春山的心思呢? 起先他听说还能盖什么生祠,心里也是有些痒的,可比及想到自己要带兵离城,去和什么罗刹教对敌,当即就如同霜打的茄子,再也提不起精神了。 他见自己的小妾也在一旁推波助澜,不免心头动火,遂扬手骂道: “你个妇道人家能晓得什么呀,这县城乃是朝廷的命脉所在,我倘若带兵一走,城内空虚,贼兵如果偷城,那岂是小可的? 到那时,你个小娘们儿再落在邪教的手中,免不了就要被轮番奸辱,再扒了皮抽了筋,做成什么药饵,看你还如何救得别人。” 小妾被他如此抢白了一番,当真也是怕的紧了,又不敢得罪了这位爷,只好娇滴滴的揩了眼泪,进后堂去了。 杜春山的余威依旧不减,他看着麻三儿和腾铁嘴二人,不是吹胡子,就是瞪眼睛,颠来倒去的说了七八次,其实呢也就一个意思,那就是:出城?休想。 带兵救援,您就省了这份儿心吧。 麻三儿那是磨尽了嘴皮子,可就是说不动这位吓破了胆的把总大人,正觉无计可施,忽听腾铁嘴叫道: “我说把总大人呐。想您也是本地之人,家中少不了三老四少,怎可对父老乡亲,见死不救呢? 依我看,您就该带兵出城,扫尽那些个毛贼草寇。 想他们都是些山猫野兽,怎抵挡得官军的威势呢? 只消大兵一到,必是望风披靡,想这个搏得一世英名的好机会,又怎可拱手让与他人呢?” 他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必以为可以说动把总大人了,却不料当即就戳了杜大人的肺管子了。 这个杜春山,胆子虽小,心气儿倒是挺高,又如何耐得住他这么不三不四的闲扯呢? 当即就勃然大怒,叫来了一众兵丁,喝叫掌嘴。 立时便有兵勇脱了鞋子,将鞋底倒转,狠揍腾铁嘴的腮帮子,直打得他“口中学狗叫,四肢无处藏”,周身上下颤个不住,就连后槽牙也被打落了两颗,端的是“好一个伶牙俐齿腾铁嘴,如今变成了铁嘴疼”。 麻三儿见一时之间,堂上堂下闹了个乌烟儿瘴气,不免是心下哀叹呐:想我大清国朝,龙兴入关之时,那是何等的峥嵘气象,却不料短短的百十年间,竟然沦落得哀鸿遍地,生灵涂炭,这些官员如此贪生怕死,又有谁来保卫这大清皇朝呢? 他念及了此处,不免心意冷了,正想要一走了之,忽见一名戈什哈如飞而至,扬声报曰: “小的回禀大人,今日骑巡队在城外遇见了一只孤匪,经过奋战,已将匪首拿获了,现正解进城来,请您老的示下。” 杜关门一听说自己又来了升官发财的机会了,当即也不管什么腾铁嘴了,急叫手下人给他更衣、戴帽,便领着一队兵勇,出府查勘去了。 麻三儿眼见厅上之人都走的差不多了,便上前搀起了腾铁嘴,又向一名老军讨了一贴膏药贴了,这才慢慢扶着他,同出府来。 但见街面儿之上,早已是人头攒动,喧嚣鼎沸,众人都道,这是官家抓住了巨匪“一把刀”了。 两个人见人丛是拥挤不动啊,一时间竟无法摆脱,只好就近寻了一处墙旮旯儿,并肩而立,只等人群散去后再走。 忽听一棒铜锣响亮,立时便有一只马队冲开了人丛,后面儿却跟着一辆牛车,车上木笼高耸,内里站立一人,披头散发,衣衫破烂,双脚无鞋,浑身尽是斑斑点点的血迹。 他两手被木枷铐在木笼之上,双眼无神,只是空洞的看着天空发呆。 麻三儿遥见此人,不免悲从中来,心下暗道:想这世上肯平白从恶之人却是少数,大多都是官逼民反,只为给自己争来一口吃食,就甘愿铤而走险了。 且看这个匪首,却不似天生为恶之人,多半儿又是个良人,可惜就要身首异处,平添一个孤魂野鬼了。 他念及了此处,不免就多看了两眼,可越看就觉着越是面熟。 他心念一动,急忙甩脱了腾铁嘴,独自挤进人群细看,这一看之下,不免是“寒气从地冲天起,一片阴魂归九霄”啊,原来站在这木笼之中的,哪儿是什么十恶不赦的贼酋,却是他用尽心思,都遍寻无果的成瘸子。 原来自那日成瘸子在马帮之中,助麻三儿逃得了性命,自忖必是难逃骑头儿的魔掌啊,也来不及知会柴禾他们一声儿,便自行收拾了随身之物,趁乱逃出了马帮。 他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也不辨什么东西南北,只顾着下山逃命。 因其腿脚儿不便,又怕骑头儿会带人追上来,他只好没日没夜的往前奔走,什么饥饿呀,疲劳呀,就全都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几天下来,他已累得形容枯槁,遍体伤痕,若是再不能寻到个落脚的地方,那可真就要饿死在这荒山野岭了。 好在老天爷自有好生之德,恰在此时,前方忽然枪声大作,弓矢之声也是不绝于耳啊。 他还以为是碰上了官军剿匪呢,急忙就藏身于一处密林之中,想待天黑后再行出发。 可远处的枪声与喊杀声那是时断时续的,始终也没有停歇,他饥寒交迫,再也支持不住,就昏倒在树林里了。 醒来后,他发现已经入了夜了,抬头看天上繁星点点,周遭也是寂静无声。 他仗着胆子走出了密林,准备寻路再往前走。 忽然就发现前方的草地上躺着一个人,就急忙上去查看,却见此人周脸血污,头上已中了一箭,所幸只是个皮外伤,胸口中却尚有余温,鼻孔中也似乎有微微的呼吸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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