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县官儿老爷,虽是进士出身,可在官场中混的久了,颇通个中的门道儿。 他深知那“一把刀”岂是能轻易捉到的呢?可官军出城,兴师动众,又不能无功而返呐,也就乐得将计就计,先将人犯押了再说。 当夜他先是问明了剿匪的经过,又去狱中看了成瘸子一回,心下便已然明了。 他深知倘或将此人押往省城,那些朝中大员,又岂是好骗的,闹不好被问出了口供,当真就落得个欺君之罪呀,还不如先行游街三日,就地问斩,只推说是深恐贼人来救,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待事成之后,向上峰讨赏,上峰也只能做个顺水人情,将此案草草结了了事。 他既然思量定了,便找来剿匪的官长,命他放出风去,只说山中的贼匪听闻首脑被擒,尽皆跃跃欲试的赶来搭救。 接着他又找来一众狱卒,命他们将成瘸子用三十五斤团头重枷夹了,预备明日里游街示众。 再说那日里麻三儿既见了成瘸子被污为匪首,却又无力搭救,自是心乱如麻,自忖无力回天,只好先找了一家医馆,将腾铁嘴安置了,又独自一人,摸黑儿前来探监。 那县衙的牢狱,虽不比省城州府,却也是墙高、水深,又有一众的兵丁把守,当真是近它不得的。 他往来探看了一回,见实在无机可乘,又思量着自己在此地没有帮手,不免就悲从中来,只能是望空流泪。 他因一时无计可施,只好自寻了一家客店,当夜在土炕之上辗转难眠,直到星月隐退,才稍稍打了个盹儿。 直到他被一阵刺耳的锣声惊醒,爬起一看,却是县衙的一众公差,押解着囚车,游街示众而来。 那成瘸子依旧被双手反剪,颈项后插着亡命的招子,引来了无数的军民人等,争相观看。 众人见这个匪首,面目慈祥,衣衫褴褛,又瘸着一条腿,不免是议论纷纷,都道这个匪首不似恶人,倒有几分像平白的良人。 可那时大清国早已日薄西山,端的是贪官污吏横行,哪里还有什么天理、王法,故而也都只能望之嗟叹罢了。 麻三儿头戴着凉帽,一直混迹在人流之中,尽量将自己的眉目遮挡起来,虽跟着囚车转遍了大街小巷,却是空自焦急,毫无办法儿。 待得囚车又回了大牢,他只好寻得一处茶棚,吃些烧饼,打尖充饥。 忽而一旁的两名食客引起了他的注意,此二人只是一般的街头脚夫,日已过午,在此处喝茶歇息。 他们正在谈论的,却是县衙之中,新近来了一样物事,乃是官兵从罗刹人手中抢来的宝贝,名为珍珠百宝帘。 据说此宝非同小可,乃是罗刹国王的心爱之物,本是准备运往他处的,却不料被巡哨的清兵截了,而今正在县衙之内,明日一早便要继续押解进京了。 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麻三儿正在彷徨无策,闻听此言,便即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儿。 那便是,既然县衙之中藏有此宝,何不夜入县衙,盗了此宝,再用宝物来换取成瘸子呢? 可是,这衙中虽有宝物,却断然不是轻取的。 想那一众衙役、捕快,是没有资格看护重宝的,必是从京中派来了大内高手,在此随宝歇脚呐。 如若不然,这县太爷就算有十个脑袋,也是断然不敢将此宝收纳的,定然用八百里加急快马,尽快送入京师才是啊。 可是麻三儿早已智穷力竭,方才想出这一步险棋,倘或不能如此,几日内就只能眼看着成瘸子被枭首示众,断然救不得了。 他思虑及此,便无心用饭,当即算过了饭钱,起身回到下处,收拾起一身的夜行衣犒,又在街面儿上买了一把称心的解腕尖刀,便只待入夜,前往县衙下手了。 时光却总是不遂人愿,你想让它快些流淌,它却偏偏缓缓而行。 麻三儿在店中等得心焦气躁,好容易挨到了天晚,便借口要在房中早歇,倒锁了房门,轻轻开了窗子,攀上了屋顶。 清冷的微风之中,夜色茫茫,星光点点,早已过了二更天了,他四下打量了一番,见没人注意自己,便一跃上了对面的房顶,向着县衙方向偷偷摸去。 论说此地不过是小小县制,却因地处要冲,商贾云集,因而入夜也是十分繁华的。 麻三儿却是心怀鬼胎,不敢在街面儿上行走,只好捡了僻静的所在,迤逦而行。 待他摸到县衙的左近,早已是三更前后了,这大街之上也渐渐安静下来,他见面前的围墙高耸,自是不敢硬闯,只得转到了后门儿,先抛入两颗石子,探探动静,这才逾墙而入。 此时衙中早已人去屋空,只有当中的院子里尚有灯光,还时时穿来划拳行令的声音,想来必是守夜的更夫,因长夜漫漫难熬,才一起喝酒耍子呢。 他见每间屋里皆是漆黑一团,不免暗暗叫苦,深责自己鲁莽,怎的没摸透了路径,再来行窃呢? 其实这也怪他不得,因为行窃一门,他却是个外行,哪里知晓什么“一扣,二问,三找,四敲”的门道儿呢,且事出突然,他也并非有备而来,只是“心中不情愿,霸王硬上弓”罢了,又岂能一帆风顺呢? 他硬着头皮,翻看了数间屋子,却只有些破烂账簿,锅碗瓢盆,始终也未见什么宝贝。 正在懊丧之际,忽闻一阵轻响,自忖是方才不慎,露了行藏,急忙翻出屋外,寻路想要逃出高墙。 大凡没有行过窃的,那心里都不免发虚,即便有猫、鼠剐蹭墙皮,发出了些许的声响,那也以为是有人来了,必然乱了方寸,只想着要一走了之。 起初他还以为是巡夜的兵丁,赶着前来缉捕了,慌乱之中急急翻过了高墙,正想抬脚开溜,却忽听身后一阵裂帛、锯木也似的干笑声响起: “俺要是没看错的话,这个就是故人了。不知故人可否识得在下呀?” 其声音寒彻透骨,直惊得人汗毛直竖,即便是惯常临阵厮杀之人,也难免周身寒噤。 麻三儿也被吓得体如筛糠,他两腿发软,即便不回头,也能识得声音,想来不是别人,定是自己前些年协助他人捉获的飞贼郝三清了。 这郝三清,天赋异禀,武功绝伦,历来都是朝廷缉拿的要犯。 自打在王府之中被擒捉以后,便被羁押在奉天刑牢之中。 老王爷本想将其就地正法,可当时的巡抚却念及他被缉拿多年,身负数十条人命,又曾夜入皇宫盗宝,甚至还调戏过圣上的妃子,端的是作恶多端。 倘或就此正了法,必要被刑部责罚,还不如押解他进京,一来可以请功受赏,二来也让这些个飞贼草寇有个借鉴,谁要是忤逆了皇家法度,纵有不世奇功,也必将难逃法网。 老王爷虽是皇亲国戚,却也不好直接与堂官儿折辩,况且奉天省又有许多军马,难不成还会在押解途中走了不成? 如此一想,老王爷也就点头同意了,可他们万没想到,这个郝三清乃是个千古不遇的奇人呐,即便被捉之后,逼他服食了昏睡的药剂,又不曾给他半口饭吃,却依旧伤不得分毫。 就在押解的官军离开奉天府以后,本待择大路而行,却被京中催的紧了,不得不绕小路进京。 随队的官长本想用佩刀割断他的脚筋,使他不能展挣,却不料本来昏睡的郝三清,突然发狂,先是用脚点住了伸进木笼的单刀,接着再奋起神力,竟将锁死的木笼推开了。 书中代言,古时的木笼多是由柏木打造的,虽然坚牢,却耐不住雨淋,加之官法废弛,当官的管理不善,致使大多数的木笼都形同虚设。 郝三清虽然服食了药剂,却能松开经络,关节化无,自是没有大碍的。 他始终昏睡,乃是要保留体力,以便择机而逃,见有人欲割断他的脚筋,情知再不出逃,必然废了,这才运起周身之力,推开了一侧木笼。 周围的官兵见状,一齐发喊,想要依仗人多势众,将之逼回木笼,却不料郝三清夺得了单刀在手,便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了。 他势如疯虎,见人就杀,逢人便砍,直杀得人头滚滚,却最终也敌不过这许多军马,只得择了一处小道,落荒而走了。 此事传入了京师,朝野震动,不但将当事巡抚连降三级,就连老王爷也几乎受到了牵连。 郝三清逃得了性命,自知在奉天左近,那是呆不了了,而关内又是战火连天,就连吃口饱饭,那也是难于上青天的,便隐姓瞒名,一路北上,意图混迹于荒山野岭之间,保全自己的这条小命儿。 他是个没心没肺的主儿,向来也不会积存财货,而关外往北又多是穷乡僻壤,即便碰到个把乡野富户,那多半儿也只会囤积些粮食,至于什么珍玩宝物,玛瑙翡翠之流,可就再难见到了。 他乃是偷惯了好物的,岂能将一般的俗物放在眼中呢? 闲暇的时间一长便动起了贪念,心中真如千百只野猫一齐抓挠,当真是夜不能寐,痛苦难捱。 他有心就这么回了奉天府,或者干脆混入京城,到得了皇宫大内,偷他个痛快,可又怕有那眼明手快的公人,再将他拿了,免不了一通的碎刮凌迟,当真还不如在此挨饿受冻呢。 有一天,他偶然从一位同道的口中,探知了珍珠百宝帘的下落,当真是大喜过望。 要知道,此宝乃是罗刹国王,一夜偶入深山,迷失了路途,正在饥寒交迫之际,竟有百鸟衔来了一件宝帘,披在了国王的身上。 此帘乃是由海藏中的龙珠配以杂色宝石穿就而成,善避水火饥寒,是件不可多得的至宝啊。 老国王回宫以后,便将此宝珍藏至今,而今大清国与罗刹国间战事频发,他不念及自家儿孙的性命安危,却生怕此宝毁于了战火,便命数百哥萨克骑兵,护送此宝往内陆储藏。 可这沿路之上却要多次经过大清的领土,因而此宝见天的传说便传得风起云涌,更是在绿林之中就掀起了一片风浪。 有传言,此宝因是以海藏宝珠为主,因而善避暑气,倘或在三伏天,将此宝挂于厅堂,便可吸却了周遭的暑气,带给主人一室的清凉。 那些蚊蝇飞虫也是怕热的呀,见了此宝便欲靠近,也纳凉享受一番。 可是它们一旦落于宝帘之上,便立即被那些个宝珠啊,宝石啊滑脱了腿脚,不免滚滚爬爬,有的就闪了腰,有的就跌了胯了,纷纷然落于宝帘之下,一天的功夫,就能落满整整一寸厚啊。 此宝惯常被保存于一副皮囊之内,囊外还罩有一只铁箱,箱上更有一把七孔玲珑锁,要想将此锁打开,那就需要有七把钥匙一同开启,方能奏效啊。 后来郝三清又探知,这队哥萨克在护送宝物的途中,偶遇了巡哨的索伦人马,数百人就都被消灭了,没有跑脱了一个,宝箱也被索伦兵给截获了。 将官也对此宝也是略知一二的,当即便派人以八百里加急的形式,传报给了奉天府,继而又传报到了北京城。 皇帝闻知大喜,要知道此宝事小,而大清国自近代以来,屡为罗刹国所败,夺得此宝正可以扬我大清国威呀,颇能震慑诸藩蛮夷,便派遣了最得意的内侍太监,前往关外接宝。 可是此一来却省了绿林响马盗的麻烦,须知那些哥萨克可是不好惹的,若不是碰上了大队的索伦官军,谁又能将宝物劫夺到手呢? 于是关外的各个山头儿便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了自家人身上,意图夺之而后快。 而官府也不是没有耳目的聋子、瞎子啊,他们听说了市面儿上的风言风语,自然加强了戒备,就连沿途的路径之上也撒派了各路人马,全都乔装改扮,暗中保护。 可是,即便官家费尽了心力,想要保得此宝一路平安,却也是妄自徒劳,因为这些响马飞贼,各个身怀绝技,就算藏于深宫大内的诸般珍玩那也是手到擒来。 郝三清便是此等人中的翘楚,他自有一套见貌辨物的本事,可以根据一点点蛛丝马迹,就探得出宝物的些许踪迹,因而总是能跟踪而上,伺机盗取。 近来,他探得了宝物确在此地的衙府之内,便闻风而来,却亦然是不得其门而入,接连就转了这么几天,也不知具体的储藏地点。 今夜他又来探查,却见一人周身夜行衣犒,还以为这是碰着同道了,正想借机看个究竟,却见此人怎么甚是眼熟啊。 他生来一副猫眼儿。即便在暗夜之中也是能观看分明的,细细打量之下,便想起了这个人正是自己往年的仇人,因而才堵路盘诘。 麻三儿却万没料到,他一路北上,就为了逃脱追捕,却在这穷乡僻壤间,竟碰上了他,真是“预想避得惊天过,只好跪地求老天”呐。 不过他还没糊涂到想要与此人一较高下,而是在脑中灵光一现,暗自就打起了主意了。 他这一番沉吟,却让郝三清坐不住金銮殿了,自上次他着了道,便深知其人人小鬼大,万万不可轻敌,难不成这附近已经埋伏了大队的官军了,抑或是设了什么天罗地网了,准备再次将他擒捉? 想到了此处,他不由得暗运内力,小心提防着,口中却依旧追问道: “小贼,你倒是说呀。难不成我这个当长辈的,还会欺辱你不成吗?” 麻三儿听见他如此说,不由得在心里暗骂:‘倘或你这老狗还能知道什么长幼有别,那倒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他情急之下,急忙低头拭泪,就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来了。 郝三清见状,心中更是疑惑呀,他虽然身负绝世武功,却对人情世故,向来是轻看的,还以为这个小鬼头想要耍什么花样儿呢,急忙探手入怀,按住了飞镰,另一只手则抓住了麻三儿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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