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已西沉。 大地变得昏暗。 一灰一白两只信鸽在阿茶的院子内闲庭信步。 本已昏昏欲睡的阿茶从半梦半醒之间警觉地睁开眼。 朝局有变。 这是阿茶的第一反应。 她推开门,地上那两只信鸽,一只属于晏安,一只属于南胥。 很难见到的场面。 她先拆开了晏安的信笺,上面说让她明日入公主府,再随她进宫。 所为何事,并未言明。 未思考太久,她拆开了南胥的信。 南胥的信很长,都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那是只有少数几人才懂的密语。 密语译出来,只有四个字,“永宁安否?” 她立即就明白了南胥的意思。 他让她去打探永宁殿那位身体是否还康健。 阿茶皱紧了眉心,内心疑惑又不安,这八月十五的宫宴,到底出了什么事? …… 天边刚泛鱼肚白,阿茶就已经在公主府里候着了。 没等多久,晏安梳洗完毕。 晏安仍是一袭典雅的宫装,莲步轻移,天生的媚眼让她看着谁,都仿若深情款款。 “去换个装扮,同本宫进宫,请脉。” 晏安这一句简单的命令透露出了两个重要信息: 一,中秋那晚她被正式册封为公主。时辰尚早,只怕等太阳彻底出来之时,此事就会传遍京城内外,不久,告示就会布满整个大祁。 二,圣上身体欠佳。 能让晏安如此紧张的,只有两位,圣上和无垢。 阿茶身上有晏安求来的令牌,用以每月一次自行入宫向无垢请脉,宫中知道的人不多,但也不是一件隐秘的事儿。每回请脉,她都刻意避开了南胥和闻松,不想因她的身份而让大伙儿处境尴尬。 她从未因去给无垢请脉而换过装扮,所以这次请脉的对象不可能是无垢,那就只可能是裴光济了。 换身打扮的原因要么是出于尊敬,要么是掩人耳目,正好,这两样,裴光济都占了。 总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大祁之主不仅龙体欠安,还是由宫外的大夫诊治的吧。 晏安让她办的这件事,和南胥的嘱托,对上了。 很快,阿茶便跟着下人换了一套衣服出来。 晏安见了,微微蹙眉。 “怎么了?”阿茶问。 “不像。” “什么?” 晏安叹了口气,“实在是不像个丫鬟。” 阿茶的气质与众不同,可能是她一直混迹江湖的原因,小小年纪,就磨练出一身坚毅果决。眉眼之间也是冷冰冰的,一派生人勿近的模样。 然而,她骨子里其实是个很热心的人,不然也不会选择从医济世。 这样的人,同日日俯首贴耳、卑躬屈膝的丫鬟完全不一样,和养在深宫闺阁中的女子们也不一样。 她自成一派。 “那怎么办?”阿茶无奈地问。 “也只能将就着了。” 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府。 坐上马车后,晏安将中秋晚宴发生的事,逐一告诉了阿茶。 阿茶双唇微张,很是吃惊。也理解了昨晚两只信鸽飞到她院子里的缘由。 这是担心……圣上一改往日保守的行事风格,可能是快不行了。 “圣上是做了决定了?” 阿茶并不避讳,直接问了出来。 晏安缓缓点头,“应该是。” 阿茶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安慰……晏安也不需要。 她想了想,只道:“公主最近收心了?” 晏安抬起她狐狸般的眸子,“嗯?” “最近几次见公主,公主身上还多了一种气味。那种气味,阿茶只在一个人身上闻到过。就是那个寻……您捡到的公子。” 阿茶把“寻死觅活”四个字吞进了肚子里。 晏安只淡淡地笑着,也不否认。 阿茶挑了挑眉,算是转移话题失败。 “阿茶呢?” “我?” “本宫只见过阿茶对两个男人不一样。” 晏安慢悠悠地打趣。 阿茶也不害羞,“哪两个?” “一个是‘齐大哥’,一个是闻松。” 阿茶也许是无聊了,一向不喜欢讨论这些事的她竟然慢慢解释起来。 “齐大哥是个好人。” 晏安一听,轻笑一声。 阿茶也不理她,自顾自地道:“我从不轻易评价一个人‘好’,但他是真的好。上有瘫痪在家的老人,下有弟弟妹妹,可他从不怨天尤人,还常常帮助邻里,赚来的财,只取了一部分,剩下的全部分了出去,给那些更贫困的人。他真的是个好人。这样的人心悦于我,我是怎么样也没法冷下脸的。我平生最佩服的,就是这样的人。” 人常说大话,许诺一些自己没有的东西,状似大方,却在真正有了那些东西的时候,舍不得去实践曾经的诺言。 而齐大哥做到了。 他有多少,别人就有多少。 他真正做到了“兼济天下”,不论是穷是达。 “闻松呢?” 说实话,晏安听着,并没有太大触动,因为她根本没有办法了解老天爷降在这些平民百姓身上的苦。 晏安一生其实并不顺遂,也有自己的苦,晏安的苦,旁人可能也体会不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法,不是相似的遭遇,就无法感同身受。 提起闻松,阿茶脸上七分坦然,三分娇羞,“闻松他……是我的龙葵。” “嗯?” 晏安当然听不懂她这暗语,但也约莫猜出来,这两人是说开了,也就微微一笑。 有情人终成眷属总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到了宫中,一路畅行无阻。 晏安领着阿茶进了永寿宫。永寿宫是历代天子的寝宫。 晏安进了永寿宫大门,周密便迎了上来。 “殿下稍后,圣上还未起。” 晏安了然地点头,“中秋三日休沐,父皇平日劳累,是该趁此机会好好休息。” 周密笑着点头,“那您在汀兰阁先休息休息,可需要为您准备些点心?” 汀兰阁是永寿宫内会客的前厅。 晏安笑着摇头,“先不必了。周公公先去忙吧。” “诶,老奴先退下了。” 几座宫宇之外,博识堂内。 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无垢低下头去看腰间的玉玦。 闻松看了一眼在出神的她,又看了一眼面前摆放着的装订成册、墨迹鲜明的四书五经,额角抽了抽。 虽然书不嫌多,好书再看几遍也不会腻,但这中秋礼物,有没有诚意是一眼能看出来的。 昨夜闻松一回宫,就听闻了宫宴上的风波,心中也是起伏不定,一直按捺不发,等着天明,听听无垢的想法。 谁知,天一亮,无垢比他还急,就来了博识堂,美其名曰“送中秋之礼”。 送完礼后的无垢就成现在这样了。 时不时看着玉玦发呆。 这玉玦好像是她亲自刻的,刻了两块,一块在一切变故发生之前就送给了南胥,一块自己留着。她倒不是故意刻两块做定情信物,而是她第一块刻得太难看了,于是重新雕刻了一块儿。 闻松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因为无垢来征求过他一个大男人的意见。这位皇女恐怕是没什么朋友,问完青黛“哪块好”后,就拿着两块玉玦来问他了。 当时闻松脑中只飘过四个字,不忍直视。 即便如此,还是细细挑了一挑,勉强择出了一个好看的。 最后也不知道无垢到底给南胥送的哪块,当时只觉得南胥那么精雕细琢的一个人,能将这礼收下,一定是很喜欢送礼的人了。 “如何得与凉风约,不共尘沙一并来,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无垢终于开口。 闻松思忖了片刻,“都可以。” 无垢抬眸看向他,眼里满是疑惑。 “不必过于在乎陈与义写的时候是什么意思,你读起来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后世读书的人,哪可能真的知道诗人在当时当刻是想表达什么意思呢?不过都是自以为是的理所当然。” 不是说陈与义的想法不重要。 而是在很实际地说,陈与义的想法是甲又如何?读书人偏生要将其解读成乙丙丁,又能怎么办? 谁也不能说谁对,谁也不能说谁错。 解读无对错。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相同的人在不同的处境,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时间,理解也不尽相同。 当一个表诉者写完了想写的话,其中的含义,表诉者就不可控了。一切解释的权力其实已经转移到了读者的身上。 这便是最精妙绝伦之处。 无垢顿了顿,“闻松,我已混合在被风卷来的尘沙之中,出不去了。” 闻松有些诧异,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无垢目光忽而变得坚定,她看向他,“我和南胥只能置身其中。可是闻松,你可以离开。” 闻松是清风,卷起的不是尘沙,是淡淡的花香。 假以时日,清风和着细雨,未必不能分了这风沙。 前提是,保住这缕清风。 无垢是闻松的学生,学生的想法,老师一清二楚。 所以闻松沉默着,有些动容。 这就是良禽择木而栖的真正意义。 不管此木是否秀于林,木都能以自己的枝叶为栖息其中的鸟儿遮风挡雨。 “成亲之前,我会求父皇,为你寻个好去处。你……可有什么想法?” 闻松叹息,“还没想好。” “那你好好想想,不急的。还没那么快……应该。” 无垢喃喃自语,有些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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