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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葬在最高的山坡上

我有些诧异,走到门口,当我看见马路边幸福250摩托车亮红色的油箱时,我知道,是刘八斤来了。 刘八斤不是一个人来的,幸福250摩托车上坐着三个人。 刘八斤开车,双手拧着转向把,后面坐着宋哲,紧紧搂着刘八斤的腰, 羊克坐在最后面,嘴角叼着烟,披肩的长发飞扬,一副将冷酷进行到底的样子。 “外婆,刘八斤他们来了,我去跟他们聊会。” 我跟外婆打了声招呼,出门迎接。 刘八斤停好车,身穿肥佬牛仔裤的他扭着大屁股, 远远看去,肉球似的刘八斤与消瘦的宋哲羊克对比很强烈,他站在中间,搂着羊克和宋哲,看起来像怀孕八个月的爸爸搂着两个营养不良的儿子。 “汪汪!” 阿黄欢快地吠叫着,迈着轻盈的步伐奔来,围着我们转悠,尾巴摇摆着的它很兴奋。 “你们怎么来了。”我边问,接过刘八斤递过来的长沙香烟。 这种烟当时售价三块,属于中高档烟了。 刘八斤家庭条件挺好,他爸是我们村支书,亲叔叔是乡里的棉纺厂副厂长,家里有不少亲戚在乡里或者县里做小生意,或者当基层干部。 “你那破废品站被人烧了,是贺雄干的是不?”刘八斤吸着烟,问。 我有点费解,我那个废品回收站位置很偏僻,里面潮湿阴暗,且脏乱邋遢,刘八斤羊克都很少去,怎么会知道? 我刚要说话,宋哲打断我,说道: “别装了,今天上午你去信用社取钱我看见了,我喊你理都不理,像做贼一样,废品站我们也过去看过了,烧得挺彻底啊。” 我暗叹,仅仅因为我取钱的时候举止有点反常,就被宋哲看出来了,他还带着羊克刘八斤去了废品站这家伙太精明了,头发都是空心的瞒他真不容易。 “是被贺雄烧了。”我点头回道。 “娘卖麻皮(俚语,泛指对方母亲是性工作者)!走,搞他!” 刘八斤一听,搂着我脖子,就要走。 “搞什么搞?” 我推开刘八斤,意兴阑珊地说:“多大的事儿?烧了就烧了,烧的都是些废纸废书,有色金属烧不了,么得(没有)多大损失。” “你的意思就这么算了?一退再退,烧你店,你都能咽下这口气?不像你风格啊?”刘八斤狐疑地看着我。 “不然怎么搞?杀了他啊?”我笑着反问道。 听我说杀人,大伙都沉默了。 哪怕再没文化,杀人偿命这种朴素常识,谁都有。 “贺雄这个嬲卵,呲毛(俚语,嚣张)的很!老子看他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了!” 羊克狠狠吸了口烟,本能地看了眼周围,见没人后,压低了声音说道: “未必要他的命,但可以卸他一条腿!我们搞隐秘点,哪个晓得?” 我感动于羊克肯为我出头,但有些事儿压在我心里很久了,一条腿不能解决问题! 我不能跟他们说,一来,杀人偿命,如果注定要吃枪子,我一个人吃就够了。 二来,杀人这种事儿,参与的人越少,风险越低。 倒不是我不相信他们,而是往后几十年,谁能保证自己没个喝醉说漏嘴的时候? “算了吧,贺雄家里势力大,我弄不过,我认了。” 我叹口气,说:“我准备把废品站里剩余的一些废铜废铁卖了,好好陪我外婆几天,过几天去城里找活干,江陵县城那么大,我怎么也不可能饿死。” “娘卖麻皮,何嘉祥!你真怂,太怂了!就你这样还出来混?混个卵子!早点回屋抱崽!” 刘八斤气愤地转身指着郁郁葱葱的山坡某个方向,“贺雄家就在那!娘卖麻皮,换做我,贺雄敢烧我店子,我立马提着汽油去他家!” 刘八斤骂骂咧咧地拉着羊克走了,走之前,还不忘阴阳怪气地挖苦我,我懒得理他,他就这么个性格,脾气来得快去得快,对兄弟如此,对女人也如此。 他能在前两个小时对他女友刘玉芝撂下狠话:刘玉芝,娘卖麻皮,就你这公主脾气,老子伺候不了!我们分手!我再理你我就是狗! 两个小时后,他就能惨兮兮地流着鼻涕趴到刘玉芝租住的房子窗户口,说:开门汪汪开门啊!奶奶!奶奶我错了!错得很彻底! …… 刘八斤羊克走后大约一个多小时,我和宋哲在院子里下象棋时,外婆家对门的马路上,再次来了一拨人。 贺雄,和他社会上的朋友,一共六个人,骑着两辆不知从哪弄来的摩托,到了外婆家门口。 贺雄带来的五个人都是乡上混的流子。 他们的穿着打扮也很有那个年代流子的特色——破洞牛仔裤搭配白背心,露出脖子上纹着的大黑龙头, 或者嘴角斜叼着支烟,眼神里透着对社会的蔑视和自我感觉良好的不可一世。 宋哲把棋子一丢,苦笑说道:“看来这棋是下不成了。” “软柿子捏上瘾了呢。”我一边收拾棋子,劝说道:“阿哲,你先回去,这事儿跟你没关系。” 没等宋哲开口,贺雄六人已经迈着不可一世的步伐,走了过来。 贺雄斜睨我一眼,晃了晃脖子,可能是身后的五个朋友给了他极其强大的勇气, 他直接上来,不算太重但也绝对不轻的一巴掌拍在我前几天被锄头砸伤的胸口,言语充满了轻佻和挑衅: “嬲卵,下棋呢?” 我始终也是血肉之躯,他这精准的一巴掌拍在我的旧伤上,我感觉胸口一阵钝刀子割肉似的疼。 我忍着,我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跟贺雄发生冲突,因为上山捡柴的外婆随时会回来。 我也不想让宋哲看出我受过伤,他是个极其聪明且了解我过去的人,他没刘佳羊克那么好糊弄。 我不确定宋哲是否看出了我强忍的疼痛,只看见他皱着眉头,打抱不平地说道: “贺雄,你和嘉祥都一个村的,不用做的这么过分吧?” “关你鸡巴卵事?一边捏泥巴去!” 贺雄横着眼珠子瞪了宋哲一眼,将其拽到一边。 宋哲有点轻度近视,偶尔戴眼镜,春夏季节最常见的打扮就是黑西裤加白衬衫,一副文弱书生的打扮。 被贺雄一拽,宋哲一个趔趄,没等他说话,贺雄的两个朋友冲过去,一人一个飞毛腿踹过去, 鲜有街头打架经验的宋哲完全不是对手,几秒钟就被干翻了,随即被一个脖子上戴不锈钢项链的流子薅住头发,拖到一边。 “汪汪!”在鸡舍门口晒太阳的阿黄跑了过来,吠叫着。 我瞪着贺雄,怒吼道: “你搞我兄弟干什么?跟他有什么关系?” “搞的就是你和你兄弟!咋样?不服气啊?你个偷人婆的崽还在我面前调皮?我老表大腿被你咬了一块肉!现在还在住院!嬲!老子今天就要搞你!在你家门口搞死你!!” 贺雄面目狰狞地说着,伸手就去薅我头发, 我一闪,蹲下身刚要去捡砖头,眼睛余光忽然瞥见一道黄蒙蒙的光在跟前闪过。 “汪汪汪!” 阿黄龇牙咧嘴,模样极其凶狠的冲过去,它的速度很快, 像是出鞘的利箭一样,电光石火间冲到贺雄身边,跳起来,一口咬在贺雄的屁股上! 阿黄下嘴相当狠,这一口咬得很重,贺雄“哎哟”一声,喇叭休闲裤已经被撕破,屁股处鲜血淋淋。 “娘卖麻皮!畜生你敢咬我??”贺雄一摸屁股,满手黏糊糊的血让他几乎失去理智,他猛地一脚踹过去,随即抄起桌子旁的椅子,就砸过去! “阿黄!阿黄!”我有点着急,呼喊着,示意它回去。 阿黄根本不听! “嘭!” 椅子砸在阿黄的腰部,阿黄哀哼一声,却没有丝毫胆怯,它像是固守着最后的倔强的战士,它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死死咬着贺雄的裤管, 贺雄抡起椅子,铆足了力气猛砸阿黄的脑袋,一下,两下,三下, 阿黄依旧不松口,它的嘴像是焊死了一样,咬着贺雄的小腿! 椅子已经碎裂!阿黄呜呜叫着,声音渐渐微弱。 贺雄丢掉椅子用手去掰阿黄的嘴,掰开时,阿黄满嘴都是肉和血,是它的血,也是贺雄的肉和血! “何嘉祥!你给我记住!这事儿没完,街头巷尾的,你别让我碰到了!碰到了我就捅死你!嬲你娘的!” 贺雄撂下一句狠话!极其狼狈的捂着屁股,在同伴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走了。 斜阳透过院旁的榆树,照在满是鲜血的阿黄身上,斑驳光影中,我轻轻抚摸着阿黄的毛发,它的身体还有温热,我给它翻了个身,想再给它喂蚂蚱,却不能了。 外婆回来了,又离开了,她肯定去贺雄家,去安抚贺雄家人了,把一生编织在理想乌托邦中的外婆对人和动物的边界很清晰。 鼻青脸肿的宋哲来了,也走了,走之前,对我说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我好像听见了,也好像没仔细听。 隔壁的何阿姨以八块钱一斤的价格,想买阿黄,我不卖,她把价格提到十块,我也不卖,她有点恼怒,骂我小小年纪却长了一副奸商嘴脸,我笑笑,不说话。 在那个繁星点点的夜晚,我带走了阿黄,村里有座大阳山,我挖了个坑,将阿黄葬在大阳山最高的山坡上。 晚风如此醉人,我有些恍惚,恍惚中,我想抓蚂蚱,但怎么也抓不到,黑白光影交织的月光中,我抓了一些蛐蛐,埋在阿黄身边,但愿它在另一个世界也不会挑食吧。 不知道坐了多久,夜微冷,我拨开面前的迷雾,最后看了阿黄一眼,然后下山。 阿黄陪我九年,我想我应该为它做点什么,那就将毁灭时间提前两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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