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出这个女子就是父皇新纳的宠妃。</p>
被抓捕入狱的一路上，他高喊着冤枉，喊得声嘶力竭，虽然他知道是不是真的冤枉，早已不算什么重要的事了。</p>
栉王入狱后的第三天，皇帝下旨将他贬为庶民，杖责八十后刺配东北。</p>
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栉王在离开京城不到百里的树林里断了气。押送他的公差们草草就地挖坑，掩埋这个高贵血统的王子。</p>
离京多日的琛棣恰在此时回京，吃惊地撞见了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堂兄，谣传中的异母哥哥的葬礼。</p>
公差们用戏谑的口气说，得罪了大皇子，这种下场还算是便宜的。</p>
琛棣的手上从没沾过任何形式的血迹，也根本不知道大哥为了保有自己的纯洁付出过什么样的努力，他只是单纯的愤怒，愤怒于同胞相煎的残忍与血腥。</p>
二皇子冲进皇宫，大声责备兄长下手太狠。</p>
“就算是政敌，也毕竟是同族，何必一定要置之于死地？他已经被贬为庶民，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朱琛棣激愤地问。</p>
皇长子惨然一笑，觉得什么话也不想多说。</p>
虽然弟弟过着这种纯净的生活是他的愿望，但一想到自己疼爱他那么多年，生死攸关时不见他人影，复仇时却看见他跳了出来宣讲仁义孝悌，心里不免有些苍凉。</p>
当晚朱琛棣喝的大醉，捉住陪伴他的闻烈不停地问：“大哥的心肠怎么会这样狠？还有什么是他不敢下手杀的？”</p>
闻烈安慰朋友道：“至少他还爱你，无论如何，他不会对你下手。”</p>
“也许那是因为他知道我是绝不会和他争那个皇位的……”朱琛棣灌下一杯酒，“对他来说，皇位真的那么重要？”</p>
对兄长充满不信任的二皇子并不知道，在这个世间上最没有资格质疑朱宫棣的人就是他，被保护和宠爱着长大的他根本从来也没有了解过自己的大哥，没有看到过冷硬面具下那颗伤痕累累的心。琛棣与闻烈两个人自始至终都不知道朱宫棣那段被抹杀掉的凄美爱情，不知道那张冷淡面容下所蕴藏的激情、热血与勇气，更不知道那个冰凉的皇位，从来都没有被宫棣放在眼里过。</p>
在这个世界上，真正了解朱宫棣这个人的，只有那远在邺州王宫，在他还是大脾气的小孩子时就认识他的凤阳男人。</p>
琛棣从此以后更加经常地到处乱跑，认识各种各样的朋友。他相信自己依然热爱大哥，他说服自己原谅他的冷血。</p>
虽然他并不明白，朱宫棣在这个世界上，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原谅，尤其不需要他的原谅。</p>
他对得起自己的母亲、弟弟，也对得起柳儿。朱宫棣此生，从未背叛过自己所珍爱和重视的人。</p>
当他爱的时候，那份爱就是绝对的真实与纯净，没有掺加半点杂质。</p>
普天之下，他只欠一个人的。</p>
他只欠凤非离的。</p>
只不过在那个时候朱宫棣还没有这份亏欠的感觉。</p>
在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凤非离爱他。</p>
或者说，即使在很久以后，他也不敢确定凤非离是不是真的爱他。</p>
栉王死后的那一年，凤阳王以朝贺皇帝圣寿为名来到京城。</p>
皇帝每年都过生日，从未曾见过凤非离的影子，今年的生日也并非整寿，他却想起了偏偏要来。尽管朝廷并不欢迎这一支庞大的几乎可以称之为军队的朝贺队伍，明面上却不得不摆出欢欢喜喜的样子。</p>
凤非离带了近千名精兵进城，尚有两千左右的人马留在城外，这个行事滴水不漏的人不会给任何人以可乘之机。</p>
大皇子代天子于城门迎候，并遵照凤阳王的提议邀请他住到自己的皇长子府里去。</p>
凤非离显然没有忘记关于扮演恋人的那个约定，乍一见面，他就当着千万双眼睛的面高高兴兴地将宫棣拥进怀里，表达久别重逢的喜悦。</p>
宫棣忠实地履行自己的承诺，没有回避，没有挣扎，面带微笑地接受这份热情的表示。其实从内心深处来讲，虽然他现在已经权倾朝野，但也只有在身旁看到凤非离的影子时，才会觉得放松。</p>
凤阳王在京都有着深不可测的权力网，每天川流不息地有高官权贵前来拜见，几乎将皇长子府的门槛踏破。自来到这里，凤非离只主动出门去拜访过一个人。</p>
那就是当朝国师闻湛。</p>
在闻府的大厅上，成年后的凤非离再一次见到那个有着超然地位的国师。</p>
闻湛看起来变化不大，只是增加了一些白发和皱纹，眉宇之间的清郁之感仍不减当年。</p>
在他的身后，站着一个长身玉立，俊美无俦的少年，敏锐的眼光，顾盼神飞。</p>
凤非离却突然想起了当年那个被宫棣捉着小脚，倒提在空中的胖乎乎粉嫩嫩的婴儿，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半天才勉强收住。</p>
闻家二公子皱了皱眉，他对凤阳王的第一印像由此而来：轻佻。真是一个轻佻的男人。</p>
这个印像直到很久以后，也没有改变。</p>
“这是犬子闻烈。”闻国师介绍道。</p>
“知道……呵呵……我认出来了……”凤非离忍着笑道。</p>
闻烈板起了脸。初见他的人要么惊叹要么赞誉要么尊敬，绝没有一个人敢像凤非离这样，觉得他好笑的。</p>
“那个时候你就那么点长，哭起来下巴上的肉一抖一抖的，好可爱。”凤阳王丝毫不看闻家二少爷的脸色，用手比划着，专挑人家不爱听的说。</p>
闻烈哼了一声，将脸转向一边。</p>
“你不信？可以去问大皇子殿下啊，当时他还抱过你呢。”</p>
闻烈再次哼了一声，这回扁了扁嘴角。</p>
他非常不喜欢大皇子朱宫棣，觉得那个人阴沉狠辣，城府极深，远远不如自己的朋友朱琛棣开朗爽直。</p>
凤阳王唇角的笑容渐渐收淡，心里有些失望。他早就听说闻烈天纵英才，有极高的领悟与判断力，又是宫棣的小舅子，本以为他对这位孤独的大皇子的评价与了解，应该和其它人不一样。</p>
闻湛一直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此时轻轻插了一句话：“看来只有你，是他的朋友了。”</p>
“像他那种人，本就交不到朋友的。”年轻的闻烈犀利地说。</p>
凤阳王冷冷地一笑：“他那种人？他是哪种人？”</p>
“充满野心与权欲，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p>
“你这样说自己的姐夫？”</p>
“我本来就不同意父亲将姐姐嫁给他！其实我们闻家根本用不着攀附权贵！”闻二少爷年少气盛，他的父亲也只有在一边苦笑。</p>
“攀附权贵？”凤非离挑了挑眉，看向闻国师，“国师，您是为了什么同意他当您的女婿的？”</p>
闻湛轻轻叹了一口气，良久后方道：“因为他是一个好孩子。我认识两代那么多个皇子，他算是其中最好的一个。然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可以算是最糟的一个。”</p>
闻烈吃惊地看向父亲。当时的他，根本不能理解这样的判语。</p>
即使几年以后，当他已渐渐承认朱宫棣是一个好皇帝时，仍然没有发现他其实更是一个好人。</p>
凤非离满意地回到大皇子府，他一直担心闻国师并非真心站在宫棣这边，今日一行，算是确认了闻湛的立场，放心了不少。</p>
自栉王死后，宫棣没了斗志与目标，情绪又渐渐萎顿，做什么事都觉得没有兴趣，常常看着满园的柳枝发呆。凤非离的到来使他总算想起了自己还有旧债未还，勉强提起精神来应对。</p>
入夜风凉，正独临寒窗，看月光如水，水波如银，两只手从背后圈了过来，身体刚刚一僵，立即认出是凤非离的怀抱，慢慢地又将腰肢放软。</p>
既然答应陪他演，便不会拒绝。</p>
凤非离小心地避开他的唇，缠绵地在颊上颈间流连。他是一个调情的高手，技巧与火候都把握得很好，给宫棣寂寞的身体带来了难以抗拒的快感。</p>
可是虽然得到了纯肉体的享受，大皇子的心中仍难忍悲哀。</p>
他为自己死去的恋人悲哀。</p>
纵然是一个像柳儿那样被爱的无以复加的恋人，一旦随风而逝，又能在世间保有多久多深的痕迹？</p>
明明被温暖包围，胸中却一片潮潮的凉意。</p>
仇已报了，又当如何？</p>
他的柳儿，他绕在心上缠在指间的柳儿，仍然飘浮在无知觉的虚空。</p>
“傻瓜，先死的人都是傻瓜…………”咬着凤非离的手腕，泪从胸前淌过。这颗心仍然为柳儿保留，但如同身体一样，又能保留多久？</p>
纵然可以确信自己的心中将永远有那个温良少年独有的空间，但对柳儿而言，这仍然是一份悲哀。原本这一整颗全都是他的，全都是他的，为他跳动，为他感受天地的呼吸，如今人去无痕，鲜灵的爱缩减成了冰冷的祭坛。</p>
一口游丝般的气，系住了命，系住了爱，一旦断了，便是失去。</p>
宫棣失去了柳儿，柳儿又何尝不是失去了宫棣？</p>
所以先死的那个人，还有以为死便是永恒的人，都是傻瓜。</p>
“只要他活着，我可以永生永世地爱他，现在他死了，我虽然也可以永生永世地爱他，但这两种爱，已经不一样了……”宫棣喃喃地说，这些话，也只有跟凤非离说，他心中最深沈、最甜蜜也最苦涩的这段感情，除了自己静夜独尝外，便只有凤非离，还可以给他看上一眼。</p>
“但是对柳儿而言，无论是哪一种爱，只要是你给的，他都会觉得幸福。”</p>
“不！不是这样！这不过是自欺欺人，柳儿死了，什么爱他都感受不到了，他那么美，那么好，他应该活在世上接受我的爱，而不是埋在地下让我怀念。无论多深沉的怀念也配不上他，对不起他……”宫棣的身子缩成一团，好像痛得无法忍耐的样子，“我的柳儿，我对不起他，对不起……我就这样看着他死去，我让他在临死的痛苦中还要强忍着对我微笑，我明明知道自己不够强，却还是要傻傻地去爱他，傻傻地被他爱……是我的爱，最终害死了他………”</p>
凤非离紧紧抱住他，可怜的孩子，可怜的……</p>
“没关系，以后你可以爱我，放心地爱，我足够强，强到可以保护我们两个，所以你……再也不用害怕……”轻轻地说，轻到对方听不见。从小就不停地看他受攻击，受伤害，后悔自己没有早一点张开羽翼覆盖住他，以至于现在，抱得到他的人，却无法触摸到他的心。</p>
朱宫棣渐渐习惯了身边有一个以恋人姿态出现的凤阳王，宫中也开始流传另一个版本的流言。说是大皇子为了夺得太子之位，不惜献身以求得到邺州的支持。</p>
话当然说得难听，但以快乐至上，坚持人生如戏的凤非离一点也不在乎，心如枯槁，早已不屑俗世飞短的朱宫棣也根本没放在心上。</p>
暴跳如雷的是另一个人。</p>
二皇子朱琛棣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的时候几乎气得吐血，因为一时找不到大哥，他先冲到母后宫中，追问流言的由起。</p>
“不就是因为凤阳王跟宫儿从小青梅竹马，感情一直不错，这次来京又住在他府上的缘故嘛。”皇后淡淡道，“流言而已，听听就算，是真是假何必计较？”</p>
“什么叫是真是假不计较？”琛棣怒道，“难道有可能是真的不成？”</p>
皇后闲闲地拨弄着琴弦，看尽宫闱诸多的奇事丑闻的她才不管话怎么说，只要有实力不亚于朝廷的凤阳一族撑腰就行，儿子是不是跟男人在一起不重要，重要的是凤非离跟那个娈童柳儿不一样，他是邺州的王。</p>
“母后！你快说这是不是真的？皇兄他……他难道真的为了皇位……”</p>
皇后淡淡地瞟了他一眼，轻轻地叹息。其实知子莫若母，她跟琛棣不一样，二十多年来一直盯着长子的一举一动，怎会不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宫棣对皇位并没有执着心，这一点她早就看出，所以自始至终，她都是用自己和次子的安全在向他加压，虽然偶尔身为母亲的那部分也会心疼，但为了在宫廷中保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她不得不忍下属于女性的柔情。</p>
母后的态度令琛棣更加着恼，他怒冲冲前去寻找罪魁祸首凤非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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