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却不知道，带着这盒龙眼酥出城的那个使者，在城郊的一片小树林里，一手接过沉甸甸的珠宝匣子，一手交出了他亲手制出的忏悔与爱意。 送进清风山庄的，是一盒下了剧毒的点心。</p>
皇宫深处的闻逦荆，得到回音后只淡淡点了点头，唇角浮起一个艳丽的笑容。</p>
那一天的晚上，天上下着沥沥的细雨，皇贵妃来到皇帝的寝殿。</p>
朱宫棣放下正在看的书，温和地问：“有什么事？”</p>
闻逦荆蹲在他的膝前，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道：“你已经不用再为琛棣的事情烦心了。”</p>
宫棣的心头一跳，慢慢地将目光凝注在她含着浅浅笑靥的面庞上，从那双美丽的眼眸中他捕捉到了一丝疯狂与残忍，惊惧的情绪渐渐淹没了狂跳的心脏。</p>
年青的皇帝猛地跳了起来，只趿着软布便鞋就冲进了雨中。</p>
“皇上！皇上您这是……”一群吓坏了的内侍追了过来，颤着声音问。</p>
“备马，给朕备马，朕要出宫！”</p>
拼命打马赶到清风山庄，已是全身湿透溅满泥浆。整个山庄死寂一片，找不到一个活动的物体，在前厅被推倒的凳子旁，有一小滩黑色的血。</p>
朱宫棣用冰凉的手按住额头，不停地叫自己要冷静，冷静。他想起那一日来见奈奈，在庄外遇见了闻烈。</p>
闻烈与奈奈之间，一定有某种关系。</p>
他立即命人前去闻府，宣闻烈来见。</p>
在等侯的时间，他换了衣服，擦干了头发，但是身体一直忍不住的颤抖，直到闻烈修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殿口时，身为至尊天子的高傲才使得他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戴上冷硬的面具。</p>
“他是谁？那个男孩是谁？朕刚刚已经查过了，那个清风山庄是闻家的产业，他和闻家有什么样的关系？”</p>
闻烈面色惨白，用僵硬的声音道：“他是我的一个师弟，从南方来看我。”</p>
“他人呢？他在哪里？”</p>
“死了。陛下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那可是见血封喉的巨毒，你以为他还有可能逃得过吗？”</p>
宫棣的指尖在袍袖中几乎已刺破了掌心，全身上下流窜过绝望的冰栗。</p>
死了？真的死了？</p>
“人已经埋了，或者皇上您非得要挖出来看一看尸体才行？”闻烈尖刻地问。</p>
朱宫棣慢慢抬起头，脸上毫无表情。从闻烈冷洌的目光中他看得出，自己已被当成了那个下毒的人。</p>
可是那个水晶般的少年已经死了，谁下的毒又有什么重要呢？</p>
纵然他告诉面前这个悲痛愤怒的年轻人，下毒的人不是我，是你的姐姐，又能有什么用呢？</p>
那个少年。</p>
已经死了。</p>
人死，不能复生。</p>
再也没有谁，比他更能体会这句话的苍凄无力。</p>
闻烈努力控制着自己几欲暴发的怒气离开了皇宫，他不想因为自己的一时激愤给表弟带来不必要的危险。海真也许是幸运的，小白猫奈奈先替他吃下了一块有毒的点心。可是人活了下来，痛苦也随之活了下来。</p>
当朱琛棣提出那可笑的要求时，海真的心就已经破碎的鲜血淋漓，这一次的打击，不过是在未愈的伤口上，再狠狠地砍上了一刀。</p>
他那琉璃一样美丽、湖水一般温柔的小表弟，他那从不曾伤害一草一木的善良的小表弟，为什么捧出一颗真心后，却要受到这样的回报呢？</p>
回到府中，闻烈直接奔向海真独居的小院，屋内仍有一盏孤灯，发出幽幽的黄色的光。</p>
因为海真的双眼早已流泪到红肿，闻烈怕灯光刺激到他的眼睛，特意叫人找了一盏不那么亮的纱灯来，</p>
推开房门，轻轻叫了一声：“小真……”但扑入眼帘的可怖景像却令闻烈整个人顿时僵住。</p>
萧海真倒在床上，纤细的手腕从床沿上垂下，一滴滴的鲜血急速地从指尖滴落，地上已经淌了一大滩。</p>
闻夫人站在屋子中央，手里还拿着一柄带着血迹的利刃，看见闻烈冲进来，目光也依然透出一丝疯狂与残忍，那双眼睛，就像是朱宫棣在不久以前闻逦荆脸上所看到的一样。</p>
闻烈一把推开她，猛扑到床前，攥住了海真的手腕。血液仍带着黏黏的温度涌出，令人心惊胆颤。闻烈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是本能般地在进行抢救的动作，撕开床上的被单，一圈一圈紧紧地扎住腕部的伤口，直到勒得手指已完全变成白色。在混乱中他突然记起海真的房里常放一个小小的药箱，每次他练功划破什么小伤口，都是海真一边抱怨一边给他上药。发疯般的翻找后，很快在柜上找到那个药箱，闻了闻，找到金创药，又奔回床边，解开布条，血已流得慢了许多，闻烈快速地将药粉抖落到伤口上，重新包扎了起来，这才抹了抹脸上的冷汗，看向海真的脸。</p>
一看之下，又是吓了一大跳。</p>
苍白如雪的面容上，清澈如水的眼睛一直睁着，眼中没有泪水，没有痛楚，没有愤恨，只是无尽的悲哀与忧伤。</p>
他的这个表情，直到多年以后，还一直烙在闻烈的心里。</p>
闻夫人一直木然地站在屋子中央，此时才把手中的刀丢下。利刃落地的声音惊醒了闻烈，他猛地跳起来，逼视着母亲：“为什么？为什么要杀小真？”</p>
“因为他就跟他那个勾人魂魄的娘一样……他娘抢我的丈夫，他抢我的儿子……他们都该死……”</p>
“你疯了！！小真什么时候跟你抢过我？我是你亲生的骨肉，血缘是斩不断的，你为什么总担心我会弃你而去？”</p>
“不是───”闻夫人嘶声大吼，“你不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他在哪里？在哪里？娘后悔……娘早就后悔……你是白痴也好，是傻瓜也好，你是娘身上的一块肉……我为了什么要把你换掉……”</p>
闻烈觉得心头涌起一股恶寒，几乎站立不稳地瞪着这个喊了十几年“娘”的女人，早已萦绕在胸间的疑云陡然间变成了事实，就像一瞬间被人抽走了脚下的浮木，落入了失重的空间。</p>
一只冰凉的手伸了过来，慢慢盖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地抚动。回过头，雪白的面容上浮现着担心关怀的表情，失色的双唇翕动间，轻轻呼唤着他的名字：“小烈……”</p>
海真在安慰他。</p>
这个天使般的少年在自己满身是伤、身心疲惫到难以支撑时还在努力散发着爱与光线，想要温暖遭受打击的表兄。</p>
闻烈伸手抱起他，紧紧搂进怀里。</p>
无论如何，活下来了。</p>
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p>
有希望获得幸福。</p>
“在这个世上，还有谁比他更值得拥有长久的幸福呢？”闻烈想。</p>
那一夜，风雨一直没有停过。</p>
那一夜，多少人儿无眠有泪？</p>
那一夜，天使收起琉璃碎片，</p>
那一夜，爱与信任染上血迹。</p>
那一夜的黑暗羽翼渐渐收拢时，新登基未久的明天子轻车简从出了京城，向邺州方向进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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