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到了凌晨一点半左右，几辆轿车飞砂走石地闯进了宁静的小区，尖锐的刹车声把我们都惊醒了。我还在想，三更半夜的哪个不礼貌家伙来扰人清梦？</p>
哪想到更不礼貌的还在后面——</p>
我们家的门铃被使劲摁个不停：叮当叮当叮当……！！叮当叮当叮当……！！从频率可以想象来者有多么着急。</p>
高士源咒骂着下床，我也跟在他后面出去。</p>
拉开门，只见一群身着黑色西装的外籍男子正板着脸立在铁闸外。</p>
“你们是什么人？”高士源也不免慌了神。</p>
这时，一位气度雍容的西方贵妇人从他们身后走了出来，她脸色凝重地说出半生不熟的一句话：</p>
“我是Beres.m.Thomas，我要见顾文彬先生。”</p>
“啊？”被点名的我下意识地从高士源背后走出来。</p>
死神统治着世界，统治死神的则是爱情。</p>
——（苏联）来.左琴科</p>
然而，死神要来临，爱情也阻挡不了。</p>
深夜造访的不速之客，带来了震撼的消息：</p>
“我是rivi（李唯的小名）的妈咪，他出车祸了，情况危殆，请你跟我去见一见他。”贵妇人的话轰得我头脑昏黑。</p>
车祸……情况危殆……</p>
怎么会这样？太突然了！</p>
我没有任何考虑的余地，换上衣服跟着他们坐上黑色加长的劳斯莱斯。高士源伴在我身旁，脸色也不好。</p>
我是由于震惊而惨白，他则是因懊恼跟羞愧而发黑。</p>
车子飞快地驶上环市高速公路，路灯的光芒在我们脸上掠过。</p>
“他的情况如何？”</p>
“已经做了手术，他麻醉才刚过，醒来之后就说要见你。”从这平淡的陈述语气来看，李唯的母亲是个很坚强的女人。</p>
“他是什么时候出事的？”我捏着拳头问。</p>
“今天傍晚的时候，刚好赶上晚间新闻的头条……你没看到吗？”Thomas女士语带讥讽地道。</p>
晚间新闻？我探索的目光逼得高士源惭愧低头。</p>
“他在昏迷中一直喊着你的名字，我们打了几次电话去你们家……每一次说不了几句话就被挂断，后来就打不通了。”她话里带着指责。</p>
我没来得及质问高士源，车子已经停在了医院外面。奇怪的是，停车的位置是医院里隐蔽的侧门。</p>
“正门那边有记者，往这边来。”Thomas女士解释道，我在他们的带领下直奔综合大楼的外科病房。</p>
走在寂静的通道上，听着从四周的病房里传出的低吟声，我的心情异常地复杂。</p>
“他在里面……”Thomas女士压低音量。</p>
我忐忑地走进昏黑的特殊病房，高士源似乎想跟着进来，很快被Thomas女士的保镖截下了。</p>
病房里亮着一盏暗黄的小灯，照得床上人的脸色益加蜡黄。房间里浓烈的药水味刺得我呼吸困难，我站在距他半米以外的地方。</p>
可能是感觉到人的气息了，他缓缓地张开眼，脖子上的矫正器使他的头部无法扭转过来，我主动走进他的视野范围内。</p>
李唯紧紧地盯着我，扯出一个淡淡的微笑。</p>
“文彬……你来了……”他的声音就像徘徊在死亡边缘一般虚弱。</p>
我俯下身，握住他垂在床沿上的手。</p>
我们相对无言，只有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被他这样深情而无奈的眼神锁定着，我的胸口好难受。</p>
为什么我还会为他心痛？这是曾经让我愤恨不已的人，让我悔不当初的人，让我从此不屑一顾的人……为什么我还会为他感到心痛？</p>
那天别后，彼此都改变了很多，只是我做梦都想不到重逢后竟是这样一副光景。</p>
“你好好休息吧。”我轻声道，不想他为我花费太多的心神。</p>
他听话地闭上眼，依然牢牢握着我的手。良久——确定他已经入睡之后，我抽出手，步出门外。</p>
“他睡着了。”我对门外的Thomas女士道，她点点头，把我带到旁边的休息室。高士源被留在原处，满脸担忧地目送我离去。</p>
我们面对面坐下，见面以来首次认真地互相大量起来。</p>
Thomas女士，看起来五十出头的年纪，虽然并非保养得很好，但外表精明干练，气质高雅，李唯的褐发跟美丽的灰眸都遗传自她。</p>
我清了清喉咙，主动打开话匣子：</p>
“请问，车祸的起因是什么？”</p>
“超速，酒后驾驶，车子撞到防撞栏后反侧，是rivi自找的，幸好没有别的人员伤亡。”这个母亲很正气，没有为自己儿子的过失找借口。</p>
“听起来挺严重的……会受起诉吧？”我不仅为李唯担心起来。</p>
“处理这点小事的能力，我们还是有的。”她不以为然地笑了。</p>
我不语，心想差点忘记他们家族的势力了，自己根本就是杞人忧天。</p>
“顾先生，关于你的事，我有听说过一点。”Thomas女士改了个话题，平板的口气叫人猜不出情绪来，“你跟rivi的事，我没资格插嘴，但是作为一个母亲，有些事情我必须跟你表明……”</p>
我安静地听着，她定定地看我，道：</p>
“不管rivi过去对你做过什么过分的事，那都只是因为他不善表达。我了解我的儿子，我知道他渴望着什么，我也知道他那个性有多叫人吃不消。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他很在乎你，一直都是。”</p>
我听得雾里云里，似乎有点理解，又产生了更多的疑问。</p>
“对不起，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您说李唯不善表达……是指表达什么？”</p>
“要表达什么，应该由他来告诉你。”Thomas女士一语化解，“我能告诉你的是，自从你离开之后，他改变了很多。身为母亲，我实在不想看到他那个样子……”</p>
“你是说他酗酒斗殴那些事？”我皱眉，“我并不认为那是因为我离开他，我只是他的玩物，失去新鲜之后就……”</p>
“顾先生，难道我刚才说的还不够清楚吗？”她不快地打断我，“我说了，他一直都是很在乎你的，我没见过他跟哪个伴儿分身之后会变成那样。”</p>
我自嘲一笑。free</p>
“Thomas女士，恕我直言，李唯是因为第一次被自己的玩物抛弃了，所以才会额外恼火，让他堕落的是他的自尊心，不是我。”</p>
她以一种别有深意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在试探着什么。她顿了很久，开口说出一段很长话：</p>
“我跟rivr的爹地感情一直不好，在他十岁那年，他父亲丢下庞大的家业，跟着一个酒女出走了。Rivi从小都是我带大的，在他十六岁那年，他向我坦白，他对异性没兴趣，他只喜欢男人……我想或许是我跟他爹地的关系，让他对异性之爱产生排斥。我跟他说，你可以找男人，但你最终必须跟一个女人结婚，这是为了我们的家族。他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但他的确是照我的话去做了，跟他交往的人从来不能进驻他的内心……三个月之前，他堂妹的订婚宴结束之后，他来到我面前，高兴地跟我说，他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男孩；不久后，他给我打电话，说他终于找到那个男孩了，那语气就像一个孩子收到一份期待已久的礼物；几天后，他让家里的情报人员四处打探，我后来才听说，是因为那个男孩子失踪了；几个礼拜之后，常去他公寓里打扫的女佣告诉我，他跟那男孩同居了——他从来没有跟外人一起住过；那段时间，他偶尔会跑回家，在书房里寻找一些关于室内装饰跟食品配搭的书籍，我第一次看到他那么兴高采烈的样子，我跟他说，让他带那个孩子回家给我看看，他却摆出一副怕我把他的宝贝抢走的样子，还勒令我不能去打扰他们；又过了几天，他在公司里打电话回来，说他跟那男孩吵架了，说自己讲了一些过分的话，说完后又觉得后悔，几乎没心情办公事，我让他去道歉，他又不干了，最后他说，以后对他好一点，算是补偿，接下来就很少听到他的消息；直到一个月前，他在香港出差期间，猛打电话回来让我帮他找那个男孩，说对方一声不响就走了，他担心他会出事……我养了他二十五年了，没见过他这么紧张一个人，我问他是不是爱上那个孩子了，他说他不知道，他只想尽快找到对方……我不知道他最来找到没，只是，他后来整个人都变了，他变得暴躁、易怒、不可理喻。我惊觉我儿子的改变，但我除了默默地守护着他，没有别的选择……我很想见一见那个让我儿子改变的男孩，可惜一直找不到机会，上个月，他在一个好朋友开的酒吧闹事，原因是看到一个长得很像那男孩的侍者，rivi扯着他想让对方跟他回去，朋友跟他说，那不是你要找的人……他醉得一塌糊涂，根本听不进去，依旧死缠着对方……”</p>
听到这里，我的眼睛已经被泪水模糊了，但耳边的声音还在述说着：</p>
“今天傍晚五点，他出了车祸，我立即赶到医院来，在他被送进急诊室的一路上，他嘴上一直喊着那男孩的名字……望着他被推进手术室里，我心急如焚，我找了很久，终于找到那男孩家的电话，我不停给他打电话，只求他来见我儿子一面……但他没有接到我的电话。手术做完不到两个小时，rivi醒了，我哄他，你想吃什么？妈咪去给你买，他只说出了两个字……他要的只有那个人而已……”</p>
我全身发抖，喉咙干涸，耳朵里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p>
只有李唯之前说过的一句话还在脑袋里回响——</p>
文彬……你来了……</p>
文彬……</p>
※※※※※※※※※</p>
左右不平衡的载物是骆驼的痛苦，冷热不正常的爱情是精神上的折磨。</p>
——蒙古谚语</p>
凌晨三点，我跟高士源回到家里，一路上没有交谈。</p>
熄了灯，躺上床，我们都无法入眠。我在为李唯的事心，高士源则为我的事心烦。</p>
“文彬……”他在黑暗中开口。</p>
“什么？”我回答得漫不经心。</p>
“我很抱歉……”他的声音带着胆怯。</p>
我把心思放回他身上，侧过身，在漆黑里看了看他。他把我的静谧当作是我气愤的表态，解释的语气益加心焦：</p>
“我在回家路上听收音，知道他出了车祸，我没有想到他的伤势这么严重……我好怕你会跑去找他……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瞒着你的……”说到后面，他自己也因为心虚而降低了音量。</p>
我依旧没有表态，他焦急地转身。</p>
“文彬……”</p>
“我想睡了。”我说完后，拉好被子，闭上眼睛。</p>
我不想在这样的情况下面对他，我一直以为自己对高士源的感情是坚定不移的，可是在知道了李唯的真心之后……我竟然卑劣地动摇了自己的决心。我理智上知道那对高士源不公平，但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p>
翌日，中午时分，我接到一通从医院打来的电话。</p>
“顾先生，我是rivi的妈妈。他刚刚醒来了，能否请你来见一见他？”Thomas女士话语里不带一丝谦卑，仿佛正在要求我做一件天经地义的事，但我还是答应了。</p>
我独自搭计程车过去，医院外面依旧驻守着一些记者。我不动声色地绕过他们，一路走进昨晚那间病房。</p>
除了Thomas女士跟李唯之外，还有一名护士跟医生，以及一位我从没见过的妙龄美女。</p>
我感觉到自己一进房门就被那美女当成研究所的白老鼠——对方将我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p>
医生跟Thomas女士交代了几句，带着护士出去。那名全身闪着高贵光芒的女子冷淡地瞟了我一眼，一声不响地越过我离开了。</p>
“文彬……”李唯正在打点滴，他用沙哑的声音将我唤到床边。</p>
他的情况看起来依旧很糟，干裂的嘴唇跟布满血丝的眼睛，让我看得心疼。</p>
“你陪着他吧，我出去了……”Thomas女士轻道。</p>
我很自然地握着他另一只手，静静地陪伴着他。他一直看着我，尽管他是那么地虚弱，但他的眼神却仿佛闪着光芒。</p>
“你感觉好点了吗？”我问着客套的话。</p>
“嗯……你会待在这里吗……？”他充满期待地问。</p>
“我会的。”我紧握着他冰冷的手，他欣慰地笑了，安心地闭上眼。</p>
我一直陪着他，直到日落西山。我回到高士源家里，他已经摆着一副阴沉的脸色，坐在客厅里等待我。</p>
“你上哪里去了？”他质问道。</p>
“医院。”我回答得光明正大，并不认为自己该心虚。</p>
或许是我的态度过于坦荡，他倒无从发火了，他怔了片刻，气焰也消失了一半。</p>
“你去见他了……？”他的声音带着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恐惧。</p>
“是的。”我尽量把声音放柔，“他现在受了重伤，我不能不闻不问。”</p>
“你还……”他顿了好半晌，憋出下一句话：“你还喜欢他……？”</p>
“没有。”我否认得太快了，自己都不敢确定自己的真心。</p>
“你会跟他和好吗？”高士源眼里尽是担忧。</p>
“我……”我该说“我不会”吗？还是说“我不知道”？这回我真的不知道了。我丢出一句：“我先去做饭。”</p>
接着逃也是地奔进厨房里，高士源没有穷追猛打，或许他已经知道我的真正答案。</p>
李唯养伤期间，我都有断断续续地去见他。每次看到他露出惊喜的表情，我就既心疼又矛盾。高士源没有阻止我跟他之间的接触，但我们之间的关系显然因为这件事而产生了变质。我们不再欢爱，不再无话不谈。无论是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笼罩在我们四周的都是低气压。</p>
我不知道这种状况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我只知道自己每一天都过得很压抑、很矛盾，我不确定自己还能坚持多久……</p>
※※※※※※※※※※</p>
“你怎么了？”</p>
“啊？”我愕然地抬起头。</p>
李唯背靠着软垫，担心地看着我。</p>
“你的苹果都削掉一大半了……”</p>
我低头，发现手里的苹果早已去掉了表皮，自己还恍然不知地拿着小刀继续把果肉削去。</p>
“对不起。”我赶紧把苹果放下。</p>
“不要紧……”他宽容地笑着，随即又关怀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p>
“没……”这么久了，我依旧无法适应我们之间过于客气的相处模式，曾几何时，我跟李唯变得这么“相见如宾”的？</p>
他认识我也不是一两天了，我的心事启能瞒得过他？不过他选择尊重我，不再问下去。</p>
“医生说我下个月就可以出院了。”他转了个话题。</p>
“是吗？那恭喜你了。”我淡淡地笑道。</p>
“到时候……家里要办一个小型庆祝会……”他小心地审视着我，“你可以来参加吗……？”</p>
这是邀约？</p>
我的胸口蹦了一下，支吾道：</p>
“我……我不确定有没有时间……”</p>
“不要紧……”他嘴上说着不要紧，表情却明显很失望。我一看他那样子，情不自禁地心软下去。</p>
“我尽量抽时间，好吗？”</p>
“好的……”他这才重展欢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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