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里的法音飘在奉国寺上空,传到吕继才耳朵中,让他忘记了五年前跟邓家的恩怨。他脑海中跳出邓伊莲的影子,他第一次见她是在永安大街的集市上,十五六岁模样,着一件淡绿色的长裙,袖口上绣着浅银色的牡丹,胸前挂一银质流苏压襟,她身后跟着一个年纪相仿的小婢女,长裙跟随着身体转动轻轻散开,那个时间,他们之间还没有仇恨纠葛。她带着婢女在吃糖,脸上的笑容比糖都还要甜,那日的邓伊莲明媚动人,有一股轻灵之气,双目犹似一泓清水,低首颔目,自有一番清雅高华的气质。吕继才以为他做梦了,树荫下他张开眼,湛蓝的天空在他的头顶,好久,他都没有这么惬意地睡过觉了。过去的这五年,他跟他父亲之间似乎有太多争吵了。 “舅父为何如此不自重?”连十多岁的孩子都能对他指手画脚,吕继才没有说话,他只转头瞪了缘弘一眼,作为家中最小的第五子,吕继才长缘弘十岁,算是一代人。他目光冰冷地射到缘弘脸上,缘弘脸上的怒气遇到吕继才恶霸一般的目光后,四处溃散。 “你懂什么?”吕继才倒了一杯酒,自饮自酌。 “整个京城都知道了,舅父非要把自己弄得声名狼藉吗?”缘弘越看这个舅父越气,自身没有过硬的武力和能力,还天天吃着吕家这点儿老本。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吕继才没有辩驳,让吕家家门蒙羞,他并不在意。他仰头举起一壶酒,被家人轻视久了,心底滋生了反叛之心。在京城的公子哥中,有王恒、杨槐、邓汉炎,还有信安王府的炽练,这几个人,哪一个都官位高他一头。他早已破罐子破摔,吕家的名声也因吕继才早已像块烂铁一般,锈迹斑斑。之前仰仗着姐姐的权势,不断的为他擦拭这些劣迹,他的名声虽臭但并没有传开,现在,整个京城的贵族门阀都知道了吕继才的品性。“我高兴,我有错吗?我早已及冠,府中却无一房正室,父亲骂我活该,哈哈,哈哈哈,真真是活该啊!”从邓府悔毁后,吕继才也臭名远扬,再无贵族愿与吕家结亲,五年了,吕继才一直无正室,外室倒有三房。 “舅父为何不自省一下,你一人做的事,丢的可是整个吕家的脸,如今我母妃已不在……” “又是你母妃,又是你母妃,难道整个吕家都是她吕倩的颜面在撑吗?”吕继才一动气,将酒盏摔到地上,吓得缘弘身子向后退了一大步,差点儿撞到他外祖父身上。太师吕明仕不知何时已站到了缘弘身后,阴着一张脸,面皮都黑了。“都念大姐姐的好,我才是吕家的男丁,父亲,你有当我是吕家的儿子吗?”吕继才转身去质问吕明仕,将这五年的压抑也一并吼了出来。 “逆子,休得胡闹,还不快滚回房。”吕明仕眉毛一挑,眼睛瞪圆,声调也高了。五年前邓家玄女悔毁,他也没过几天安生的日子。如今长女吕倩故去,虽封武平侯,吕家也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吕明仕任太师,位列三公,但前有太保杨轩压制,后有太宰王衍虎视眈眈,吕明仕也自顾不暇,更无时间管束吕继才。 “哼,到我这里就是逆子了?逆子好,逆子好,父亲大人息怒啊,我这个逆子还要活长久些,父亲你也要康健,好好看着我这个逆子承袭侯爵,为吕家光宗耀祖。”吕继才拍了两下手,眼圈也红了。在吕家,有他哥哥姐姐的时间,他虽然被疼着,但总被拿来比较,总是被忽视也无地位,本想靠着结亲,找回吕家男丁的位置,却被邓家无故悔毁。吕继才是心窄之人,既不能结亲找回位置,便靠这张牌帮他父亲除了政敌邓荣,他不仅毁了自己的婚姻,到头来,不仅没能提升自己在父亲心目中的位置,却落得自己身败名裂。现在哥哥姐姐都不在了,他依旧没有地位。 吕明仕抬手就是一巴掌。“混账的东西,整日做些丢吕家祖宗颜面的事,你是想把我活活气死?” “我丢人?当初若不是我替父亲除掉邓荣一家,父亲能安稳坐在朝堂五年?这武平侯岂是大姐姐一人之功?如今邓公仁回来了,父亲却嫌弃自己的儿子无能了。” “就算没有你,邓家也早晚有这一日。来人,把公子带回房,没有我的命令,不能踏出房门一步。”吕明仕的脸也绿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五年,他提都不想提。 “不劳烦父亲,我自己能走。”吕继才半醉半醒,跌跌撞撞地出了门口,他脑袋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借着月光,能看到两道亮光在他脸上,不知何时,他竟流泪了。 缘弘在旁边听着,舅父吕继才被悔毁一事,足足闹了半年,闹得北冕城人尽皆知,都闹到了他父王面前,最终以流放邓家息事宁人。邓家被流放是因谋反,原来,官场都会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缘弘握在一起的手心渗出了汗。以前,他看不上自己这个吊儿郎当的舅父,认为他无才无能,成不了大事,现在他才知,舅父吕继才是那个最心狠之人,为了父亲的前程竟能赌上自己的名声,连自己的后半生也赌进去了。 吕继才想到邓家,全身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怒气,这口气哪怕流放了邓荣一家,也不足以平息,伤他的人是邓伊莲,他却没有报仇的机会。过了五年,吕继才每每想起,都如火上浇油一般,烧灼着他的心。他起身走向镜云阁。一进镜云阁,门就被关上了。 “王妃娘娘。”吕继才见到这张脸时,顿时由愤怒转变成了安慰,似乎五年来无处安放的仇恨找到了落脚点。 铃儿一回头刚才地兴奋全都没有了,这个声音,让铃儿的心一沉。 “吕继才。”铃儿像被丢进死牢的囚犯,唯一能安慰她的就是这扇门了,她希望邓汉炎就在附近,或者,碧瑶没有离开,她的身子紧紧贴在大门上,如若吕继才起了歹心,这扇门还有逃生的希望。铃儿轻轻拉了一下门,她的手在抖,而且,门似乎变得更重了,依旧纹丝不动。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第一时间打开这道门,并在吕继才手上的剑飞来之前,逃出这个房间。 “忠直门来的野丫头,别来无恙啊。”吕继才说这话时,仿佛对面站着的人是落魄的邓伊莲,压了五年的怒气都被释放出来,眼睛里迸射出仇恨,瞪在铃儿身上。 “你,你要干什么?”铃儿被吕继才的声音吓得魂也丢了三分。“趁有时间逃走时就赶快离开,我大叫一声,邓将军就能听到。”铃儿硬生生地将她的恐惧吞到了肚子里面,她努力让自己维持着表面的镇静,6岁时她的父亲就告诉她:铃儿,你要若无其事,才能让你看上去深不可测。 “邓家庶子?如此信任该如何是好?你是邓家玄女吗?”提到邓汉炎,吕继才怒气胆边生,任何跟邓家有关的人或事,吕继才都想把他们摔地上,然后碾碎。 “你个疯子,我是辛洛,辛勖之女。”铃儿正色道,在身份问题上,不容吕继才有半点儿怀疑。 “今日我倒要好好看清,你是谁。”吕继才一步跨上去,伸手掐住铃儿的脖子。他将铃儿一只手提起来压到门上,他伸出左手轻拂着铃儿的脸,心底闪过一丝幸灾乐祸,他的手滑过铃儿的肩膀,想去找今日见过的龙龟玉石。 “吕,吕继才……”铃儿挣扎着,胳膊却软绵绵的,如果不是吕继才提着她,她连站直的力气都没有。她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吕继才姆指捏着她的气管,她感觉呼吸已经越来越轻了。所有的气都憋在了肺里,身体像要炸开了一样,慢慢地,她失去了知觉,仿佛被人将头摁在水底。 “不要说话,小姐,就这样待着。”此刻他的话对铃儿来说只是一个音调,唯有高低之分,却听不到内容。 门被推开了,铃儿从吕继才的手上掉下来,倒在地上。吕继才也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跌倒在地上,掌心擦破了皮,看清是一个婢女推他,他顿时火气攻心,一手提着碧瑶的衣襟。 “放开我家小姐。” “我看你是找死。”吕继才随手一甩,将碧瑶瘦小的身子摔在地上,她的胳膊顿时花了,血已经渗出衣袖。 吕继才上前一步,抓起铃儿的手腕,他顺势想抱她,铃儿踢了他一脚,用力一拽,衣袖破了,她身子也失了重心,撞到了身后的桌子上,脑袋也撞破了,血迹慢慢流下,渗到她的眼角,迷了她的视线,她习惯性抬手去擦,一只手都变成了血红色,疼痛开始从她的伤口传遍她全身,她用手撑地,试着起身,身子却柔软无力,吕继才晃晃悠悠地走到她面前,俯下身,脸也贴到了她的肩膀。 “我说过,邓伊莲,你会死在我手上的,五年前也好,还是现在,走着瞧,邓伊莲。” “我不是邓伊莲……” 邓汉炎听到伊莲的名字,声音是从镜云阁传来的,他连忙向镜云阁跑去,门口连守卫都没有。 “王妃娘娘,王妃娘娘!”邓汉炎连叫了两声,没有人回应,他一脚踹开了门。 “休想再骗我,你就是邓伊莲,对不对,说,到底是不是邓伊莲?”吕继才的手勒着铃儿的脖子。 铃儿满脸都是血,想必伤得不轻。邓汉炎听到伊莲的名字,火气差点儿烧着镜云阁的屋顶。“吕继才,你闭嘴。” “今日不想死,就静悄悄地退出去。”吕继才红着眼瞪着邓汉炎。 “你以为我不知,你不是辛洛,你叫铃儿?”吕继才甩了一下头,视线模糊,抬手揉了一下眼睛,再看王妃辛洛,离他极远,又仿佛就在他眼前,看着辛洛的脸,幻化成了邓伊莲生前的样子。 邓汉炎看了她一眼,难道是巧合吗?为何吕继才也说她是邓伊莲,先是这个十四五岁,叫碧瑶的婢女,如今,偏偏出现一个铃儿,茫茫人海,纵使穿越千山万水,都不一定能遇上的两个人,偏偏在北冕国遇到了,难道真的是她?为何总觉得铃儿像邓伊莲?邓汉炎在心中安慰自己:名字只是个符号,铃儿这个名字既常见又不能见,说出来恐会招惹祸事。 “不要看。”邓汉炎伸手挡一下铃儿的眼睛,他一转身,一扳手,吕继才的剑掉到他手上,他右脚一扫,吕继才倒在地上,剑划破吕继才的胳膊。此时,邓汉炎与铃儿的目标一致,必须拔掉吕继才这颗眼中钉。他将吕继才一脚踹到地上,所有的恨,所有的厌都在这一脚上。 邓汉炎的手停住了,他目光抬起,仿佛想起了什么事。他站在原地,呆若木鸡。他看到了铃儿脖子上的龙龟玉石,他慢慢蹲下身,没有理会铃儿唤他,他的手哆嗦着伸向龙龟玉石,离它越来越近,再向前一点点,他就能抓住了。 “邓将军!”邓汉炎的思绪一下子被打断了,是太傅星宿的声音。 邓汉炎慌忙起身,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他避开了星宿的目光。“大傅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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