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不要见的好。”景舍说,且是笑着的。 这笑容叫肖言琅看了心悸,更是执意要见青冥。而这一见,险些要走了他残存的这口气。 青冥周身被黑色毒纹裹缠,露在衣物之外的皮肤,每一寸——就连闭合的眼睛,指尖,都缠满黑纹。 这毒纹好似有强劲的生命力,如同皇宫西边那处无人去的破败院墙上爬满的藤蔓,眼睛看不出,却知它不停地,不停地在生长,在侵蚀。 青冥冷白色的皮肤像是被密不透风的黑色毒纹切割成细小的碎片,偶尔能见一点。 那样刺眼。 这怎还能称之为人,乍一看,更像是被黑色藤蔓缠成的茧。 青冥的胸膛没有起伏。 被五福搀扶着,站立都显艰难的肖言琅已然失控。他一把抓住景舍,逼对方看向自己,而后竭尽气力做着口型。 救醒他! 景舍显然被肖言琅这一抓小惊了一下,自然是惊这看似濒死之人忽然的力气。随即,景舍笑了笑,“王爷若指假死,在下早已为其行过针,确实,理当醒来。” 肖言琅一愣。 景舍继续说,“毒胚而已,自然,是不具五感的。” 肖言琅终于明白,为何青冥假死脱身之计会施行得如此顺利。景舍的助推是最重要的原因——对景舍来说,无论是从前的青冥,还是现在的青冥,对他这个蛊痴或毒痴来说,都属千载难逢的奇珍异宝。 肖言琅对景舍造成不了丝毫威胁,没有一丁点可供谈判的筹码。 肖言琅揪紧了手中仅抓到的景舍的那一点衣衫,做口型道: 要如何,才肯救他?! 说罢这一句,肖言琅双眼已充血,胸膛起伏得厉害,更用手压着,眼瞧着又是要呕血。 一旁的五福忙给他顺气。 “在下说过,王爷剖胸取蛊,以子蛊喂哺青冥体内的蛊母。待蛊母重新强盛,便可抵御这些毒素。青冥自然也会苏醒。” 肖言琅看着景舍,方才令双目充血的急火,忽而消减了些。 只怕本王取出子蛊,阁下也未必会以此来救青冥。 “哦?王爷这般说,莫不是怕死,不愿救青冥了?” 阁下取蛊,的确是为蛊母强盛,却不是为救青冥。此前蛊母受古羲族银丝毒制衡,与青冥心脏融合。阁下莫不是想以子蛊强盛蛊母,好使蛊母再生,从而得到这枚世上绝无仅有的蛊母。 景舍眼睛微微流露惊讶之色,转瞬即逝。但到底是为强者,自有其骄傲。景舍也不打算作戏隐瞒,直言道,“王爷当真聪颖过人。” 偏是景舍这样承认了,才是肖言琅料想中,最坏的情况。 景舍的确没有救青冥的打算。 肖言琅支撑身体的最后一口气,颓然散去。身体仿佛散架一般,就要倾塌。 “王爷!”五福使足了劲才将肖言琅撑稳。 景舍道,“论子蛊,当属曜体内的子蛊与蛊母血缘最亲。” 肖言琅猛一抬头,嘴角溢出血来。 景舍笑道,“王爷若能取得曜卫体内子蛊,在下放弃蛊母,救治青冥,未尝不可。” ——— 景舍现身永乐王府,赤怜不日也返回京都。当夜,赤怜便潜入永乐王府。 “难怪我遍寻无处,不曾想,景舍早已反潜于皇城之中。”赤怜道。 本王也未能保青冥无虞。肖言琅写道。 见字,赤怜又抬眼看向肖言琅。离别数日,此刻再见,永乐王不仅哑了,更是形容憔悴,双目空洞,毫无生气,再不见昔日风姿。 “曾经以为景舍对青冥不至于如此无情。如今才觉得天真。”赤怜自嘲。 其实细想,景舍与卫威无论起因为何,毕竟数十载亲密无间,景舍尚能对卫威毫不留情,更何况是对青冥。 “王爷想借景舍之手,短时间内炼制大量蛊物,怕是不能了。” 肖言琅却写,可有找到执萝下落。 “王爷若想见执萝,势必要以女凤残尸来作交换。” 也是,即便女凤是为青冥换血而亡,但的确也是他肖言琅先拒了执萝的想法,后脚却应了女凤之请,更令女凤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迁怒,在所难免。 赤怜说,“只是执萝手中所剩的蝎蛊,怕是不足以在城中引发一场暴乱。” 肖言琅写:执萝或许有法子救治青冥。 肖言琅带赤怜去见了青冥,依赤怜的意思,景舍现身不再回避,如今他回城,同样无需刻意隐瞒景舍。 “景舍所言非虚。青冥数毒侵体,女凤的蛊皿之血与其说是保青冥的命,不如说是暂代蛊母制衡其他毒素,保住蛊母。” 蛊母与青冥心脏融合,保住蛊母,自然也保了青冥的性命。 赤怜继续说,“但想让青冥彻底苏醒过来,怕是只有使蛊母强盛再生。” 肖言琅没说话。 赤怜也没有再说,他怎会不知如何使蛊母强盛再生。摆在眼前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肖言琅,二是,曜。 良久,赤怜说,“或许,执萝有办法。” ——— 赤怜离去,肖言琅不顾五福劝阻,留在了放置青冥的那间厢房。自见过青冥,肖言琅便将其转移至自己书房的暗室里。 景舍并未阻拦,他似信心十足,笃定肖言琅不得救治青冥之法。 这让肖言琅愈感绝望与无助。 五福退下时,过门的风吹得肖言琅心里一片荒芜。 肖言琅就在床榻旁并排放着的躺椅上躺着,偏头看着无知无觉的被黑色蛊纹缠满的青冥。 不知过了多久,手中忽然搁进一盏温热的茶。 “王爷。”五福轻声唤。 但待肖言琅回神,脖颈已僵硬得一时无法动弹,手中茶也凉透了。 景舍说他作戏能以假乱真,大抵只有他自己清楚,即使知晓青冥是假死,夜梦中却莫明梦见青冥身死,惊出一身冷汗,而后睁眼至天色熹微。 青冥于他眼前再一次倒下那刻,那种胸腔里突如其来一瞬间的崩塌,远胜过当年,亲手挥起终岁刀的时刻。 肖言琅的脑子里,除了这些,空荡荡一片,甚至在回神看到五福时,有一刹那,不识五福何人。 他想着,要么,就将这子蛊取了,有赤怜在,景舍不救,赤怜也会想方设法救治青冥。 什么仇怨,已不重要了。 曾支撑他走到今天的仇怨,筹算谋划三年的目的,一点儿也不重要。 五福。肖言琅刚开口。 跟前五福本就仔细瞧着肖言琅,就防着肖言琅开口,自己没能及时瞧见。 见肖言琅嘴唇翕张,五福扑通就跪下了,“王爷!还有法子,一定还有法子!” 肖言琅一愣,转而便笑了笑,怎就话未说,就被人看穿了。 他又偏头看向青冥,也不顾五福是否能看见,无声地说: 他向来都无所谓生死,人说生死看淡,而他是当死生与呼吸一般稀松平常,当不得一回事。从前他总是独来独往,万事都不同身边人交代,是因他总认为自己与这世间毫无关联。 他不知道,只是一想到他会死,我的心便似被刀子剜出一个窟窿。 这些天,我稀里糊涂地想到了好几回,这心上,便被剜出来好几个血窟窿。 无声说着,肖言琅又自顾自地笑了笑。 然后继续说: 从前他总是再疼也不会说,甚至连一点不同的表情都吝啬于人。 不知道现在的他会不会觉得疼。 我好疼。 疼得喘不过气来了。 我这么疼,子蛊影响蛊母,他会不会也觉得疼呢? 疼要说出来。 疼就是疼,一点儿也算。 我们一直,都说好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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