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霁挺着大肚子,六个月的双胎,快到冬日了,外头刮起了冷风,日子素来难熬。 李稷为她寻了好些话本子,让她宅在侧殿打发时间。 她投入书卷之中,光阴反倒如指间流沙,转瞬即逝。 初冬落叶满地,阶前有冬枣摇落,风过生香。 她抱着一本册子,从宝月楼路过时,正好碰上宫人们簇拥着一女子款款而来。 见对方面生,不由多看两眼。 恰巧迎上那女子回首,两人目光相撞,对方上前礼道。 “皇后娘娘。” 步霁微讶,“你是……” 为首的宫女站出来,后背直挺挺的,同她对视。 “这位是我家格格,前几日染了风寒,太后特许去寺中静养,今日才回宫。” 才定下亲事就染了风寒? 步霁不由自主放轻呼吸,生怕吹跑面前的柔弱美人。 她记得,这宫里的格格就一个,能住在宝月楼的,也就只有永宁的女儿,芙蕖格格。 楚晋国最尊贵的小格格,从小在宫中长大,养在太后膝下,又跟皇上是青梅竹马。 怪不得她身边的宫女敢这么跟皇后娘娘说话。 “我自幼娇弱,让皇嫂见笑了。” 芙蕖格格衣着淡雅至极,发髻上只有一支孤零零的碧玉簪。 眉目柔婉,是个美人坯子。 一颦一笑像是步雨的做派,只不过瞧着更端庄羸弱些,是富贵人家才能养出的仪态,在周围的红衰翠减中,有种风一吹就会倒的单薄。 步霁默默后退几步。 以往她觉得自己便算是纤细的,眼下被这么一比。 简直就是一头青牛精。 “唉,说来不怕皇嫂笑话。” 芙蕖格格拿帕子压了压嘴角,语气满含无奈。 “我感染了风寒,是心病,原本是不想跟林家结亲的,只是我母亲与太后心意已决,实在迫不得已才……” 话音一停,那名宫女便紧着上前,马不停蹄道。 “皇后娘娘不知道,我们格格跟皇上是自小的情谊,原本是要入宫的。” “怎料皇上偏偏把后宫的妃嫔都遣散了,殿下这才让格格下嫁林家。” “怎这般话多。” 芙蕖格格出声喝止。 只是那嗓音听起来软绵绵的,并没有多少斥责的意味。 今日这出戏,怎么看都像是芙蕖格格和身边的宫女自导自演的。 黎儿不屑的站在一旁,没有好脸色。 难不成芙蕖格格还想着跟皇上有什么,想要求皇后娘娘许了她的心愿。 痴心妄想。 皇上心里可是只有皇后一人的。 步霁露出大为感动的表情。 “今日得见格格,既然是皇上的妹妹,那便是我的妹妹,本宫回去就差人送一份礼物,当作是你跟林大人的新婚礼物。” 芙蕖格格皱起眉头,这女人是在跟她装傻吧。 她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步霁竟然没有要给她几分面子。 如果不是太后和母亲心意已决,她也不会低三下四的来求步霁。 所谓的风寒,不过是她为了推迟婚事的理由罢了。 她不愿意嫁给林承瑞,一个小小的指挥使,怎么能配的上她,太后糊涂了,母亲也糊涂。 她从来就是最尊贵的格格,嫁给谁都不会嫁给林承瑞的。 只有像表哥那样的男子,才能配得上她。 芙蕖都想好了,如果母亲和太后执意要她跟林承瑞成婚,她就以死相逼。 皇上表哥是不会狠心让她一条白绫吊死自己的。 步霁瞥一眼芙蕖格格,纵使她说的再天花乱坠,她也不会信的。 耳闻不如目睹。 比起别人的嘴,她更相信自己的判断能力。 皇帝什么性子,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心里差不多有数了。 他如果真的喜欢芙蕖,怎么会到现在还不娶她。 古人眼里是没什么近亲不能结婚的,反而会觉得表哥娶表妹是亲上加亲。 李稷似乎并没有跟什么女人发生过亲密的接触,她有时候不小心碰到他的手,他都要脸红好久。 纯情极了。 第一次发现这件事,她还在心里稀奇了半天。 就这点出息,以前还能和谁有劳什子情分? 似乎对她的反应很不满意,芙蕖格格冷着脸,声音里夹着怒气。 “皇嫂,稷哥哥只是现在被你迷住了,人的一辈子很长,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我劝你早点醒悟,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近来外头已有风声,指责皇嫂霸占稷哥哥,恃宠而骄,难以担任皇后。” “如今西北的战事也紧张起来了,皇嫂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给稷哥哥添乱才好。” 她说完,垂眸扫了一眼步霁的肚子。 一想到这两个孩子是怎么来的,她就恨得牙痒痒。 稷哥哥的孩子,只有她配生,旁的女人都不配。 芙蕖恨不得现在就把步霁推倒,让她一尸三命才好。 反正宫里也没有别的嫔妃了,步霁如果死了,那就只有她能成为皇后。 中宫不可一日无后,到时候怂恿兴哥哥给稷哥哥说说话,稷哥哥说不定真的会封她当皇后。 芙蕖格格还没有跟林家退婚呢,就已经做起了皇后的美梦。 步霁一愣。 她添什么乱了?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李稷也没有说过。 还有西北的战事,是怎么一回事。 李稷每次见到她都是一副神清气爽,高兴极了的样子,摸着她的肚子喊女儿。 回想起来,怎么也不像是前朝在打仗的样子。 帝王心海底针。 所以,他是怕她担忧,怕她心急,故意瞒着她。 西北的战事要不要紧,要打多久,能不能赢,百姓如今如何了,步霁脑袋里蹦出无数个问题。 她才是最合格的皇后。 芙蕖格格还在生气,见她没反应,更气了。 一双美目顾盼生辉,望向亭前那棵叶片枯黄打蔫儿的银杏,透露出痴痴怀念。 她故意在步霁面前说。 “想当年我与稷哥哥庭院初见,桃花灼灼,流年逝水……” 成功扩写八百字。 一番声情并茂,含情脉脉,怪不得人人都说芙蕖格格钟情皇上已久。 秋老虎余威尚在,热浪自地面一层层往上翻涌。 步霁撑不住了。 她只是出来散个步,等下还要回去喝安胎药。 她很忙没时间听芙蕖继续讲跟皇上的往事,所以随意扯了个借口匆匆离开。 望着远去的窈窕背影,芙蕖格格轻轻蹙眉。 “她怎么这就走了?难道她不生气吗?” “看来她对皇上还真不是真心的,如我母亲所说的一样,她比崔丽华可阴险多了。” “稷哥哥怎么会瞎眼看上她,执意要让她当皇后,我哪里比不上她了。” 芙蕖说着说着,都快要哭出来了。 她手一伸,宫女赶忙过去托扶住,说道。 “格格,皇后娘娘怎么能和您相比呢?” “她是皇后不假,但这还不是因为格格您从前不争。您可是太后一手带大的,陛下放在心尖上的人。只要您想,就凭您同陛下的情分,别说一个皇后了,便是未来的太后娘娘也当的了!” “又胡说了。” 芙蕖格格眉心缓缓松开。 “什么皇后太后的,这些我都不稀罕,生带不来,死也带不走的,争这东西有什么意思?” “我只要稷哥哥的一个真心,怎么就这么难呢。” “呸呸,是奴婢说错话了。” 宫女虚虚打下自己嘴。 “皇后娘娘走的这般急,定是不爱听格格说的话,嫉妒格格同皇上有情分在。” 听到这话,芙蕖格格才终于绽开笑颜。 “也是,我和皇上哪里是旁人能比得上的。” “少年人贪慕美色是常事,只要心在您这里就好。那皇后娘娘定是用了什么不入流的狐媚手段,才一时勾住了陛下。” 宫女冷哼一声,俨然看不起这副做派。 “好在格格您回来了,像这样惑主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 好日子到头的步霁回去后,褪去外裳,叫人打水洗了脸。 靠窗的案几前,黎儿已经备好笔墨纸砚。 方便她看话本的时候遇到半知不解的可以先记下来,回头再拿去请教李稷。 但今日,除了堆着的书卷和那只长颈白瓷花瓶,还多了一盘新鲜果子。 是葡萄。 用水澎过了,冰凉凉的。 一整串挨挨挤挤,颜色亮丽,饱满莹润。 步霁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 “哪来这么好的葡萄?” 葡萄荔枝这类鲜果不宜久放,所以价格一直居高不下。 可眼前这些不仅漂亮,看起来还极为新鲜,估摸是哪里送来的贡品,金贵玩意儿。 黎儿笑容满面。 “方才王公公亲自过来一趟。说是岭水州今年的岁贡,皇上让人送了一半到慈宁宫给太后娘娘,剩下的就全都在您这里了。” 李稷勤俭,不喜铺张。 “剩下的全都?” 步霁一惊。 “这么多吃不完怕是会放坏。” 李稷进来时,印入眼帘的是少女纤细的背影。 她正低头写着什么,姿态投入。 边上守的那名圆脸宫女,张嘴正要唤,被他抬手制止了。 隔着珠帘,李稷静静站着看了一会儿。旋即才伸手缓慢打起。 玲珑玉珠相撞,发出泠泠的清脆声响。 案前的少女受了惊吓。 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身上只穿了件单衣,衣衫不整,不合规矩。 她手忙脚乱地要寻外裳。 但步履声渐近,那双龙纹墨色朝靴已经停在视野中。 案上灯烛微晃,步霁咬了咬下唇,正要行礼,李稷却轻飘飘落座于对面,动作熟稔,先她一步道。 “你也不怕吃伤了。” 她愣了下,视线顺着看去,那些葡萄只剩孤零零的一盆。 这段时日相处下来,逐渐熟悉习惯彼此的存在,步霁也不像之前那般拘谨。 今日那件外裳,更是如仅剩的那点羞耻心外壳,抛却之后,终于剥露出一些内里。 她绞着帕子道。 “难道在皇上心里,我还是个小孩子,不懂得节制?” 高情商叫馋猫。 低情商就是饿死鬼。 李稷默了默。 看了眼葡萄,一勾手把她抱在怀里。 “你自然是懂得,是朕与你的女儿,肯定的小馋猫托生的。” 步霁笑出声。 小馋猫托生的女儿,那得多有意思。 她笑着笑着,脸上的笑容就停住了。 再有意思,她大概也是见不到的。 “怎么了?” “脸色这么差,粟儿呢,叫她进来。” 李稷看到她脸上没有笑意,甚至说有点脸色发白,心跟着一颤,紧张起来。 步霁摇摇头,说道。 “我没事,只是那些葡萄这么好,我怕吃不完放坏了,白白浪费皇上一番心意,所以就让人将那些拿去酿酒,回头皇上尝尝。” “皇上不会怪罪我吧。” 李稷捏了捏她的鼻尖,宠溺的说道。 “何罪之有?” “只是这葡萄酒你要少喝,省的又喝醉了,像上次一样。” 步霁一愣,疑惑的看着他。 “什么上次?” 她只在李稷面前喝醉过一次,那就是上次跟毓秀她们喝浑酒吃火锅的时候,至于这葡萄酒,她也确实喝了,但是,是跟景云公子在望月楼观夜景的时候喝多的。 李稷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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