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天林遭雷击般轰然倒下。
孟天林跟吉刚是在山下的老相好酒馆相遇的。
从掌柜屋里出来,孟天林跟四个青海人一路奔逃,所幸的是腊月的天空即时降下一场雪,雪不大,但足以把逃命者的足迹即时掩了。老耿是个对双龙沟了如指掌的人,一逃出金矿,他的步子便兔子般敏捷,孟天林追得气喘吁吁,另三个沙娃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孟天林感谢上苍让老耿看中了他,他的脚趾间都充满感恩之情。老耿不时地吆喝,要他们跟紧,他们必须在天亮以前逃到安全地带,等保镖从酒中醒来,他们会像鸟一样飞过这险象丛生的死亡之谷。灌木划破了裤子,血从四处渗开,孟天林不敢怠慢,连脚上的刺都顾不上拔一下,一掉队他就完了,双龙沟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他们是在第二天天擦黑时逃出双龙沟的。望见大路的一刻,孟天林双眼控制不住地喷出泪水,他想跟老耿他们分手的时候到了。生死一场,孟天林有点舍不得他们。想想噩梦一般的三年,孟天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怀揣三千多块钱活着出来了。这时候他脑子里再次闪过金矿掌柜刀子下的笑,那是他见过的最让人震撼的笑。他居然笑得出来,真他妈的,孟天林这样发泄着自己的情绪。
夜色下三道寒光逼向他的时候,孟天林还在想怎样跟老耿说谢。老耿是个不爱言声的人,三年下来孟天林跟他说话还没超过十句,就这么个人,却有智慧从掌柜手里拿到钱,还能如鹰般把他们带出这死亡之谷。就在孟天林打算跟老耿热烈而悲怆地拥抱作别时,三道寒光逼向他的脖子,他发现三个沙娃脸上突然换了颜色,目光更是恐怖得没法看,他们手里齐齐地亮出刀子,一道冰凉划过孟天林的心际。
孟天林面无血色地看着老耿,这个平常温厚得就像父亲般的男人突然说,对不住了,兄弟。
三个沙娃也说,对不住了,兄弟。
孟天林惊骇得哆嗦着嘴唇,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们可是生死兄弟呀。
三个沙娃咬着牙说,谁都想过个好年呀,拿出来吧,别逼我们。
老耿铁冷的表情拒绝了孟天林求救的目光,天在刹那间冷得令人发僵。孟天林还在抱着一丝幻想,一个缺乏耐心的沙娃已用刀尖割破了他的皮肤,孟天林感到有丝血状的东西汩汩流出。他最后望一眼老耿,老耿已扔下他们,做出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诀别。孟天林攥着钱的手迟疑许久,在第二刀划向他的瞬间,突然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走出不远的老耿后来折过身,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张票子,一路保重。
孟天林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赶到山下,走进老相好酒馆时,饿得已没一丝力气了。
老相好酒馆的炉火烧得正旺,空空的店堂里,一个跟自己同样年龄的男人正在孤独地咀嚼着饭菜。孟天林挑个桌子坐下,冲男人面前的一大盘狗肉咽了口口水。男人听见响声,转身看他一眼,便又低头咀嚼起来。
孟天林只要了碗面,外带二两青稞酒。
夜慢慢黑下来。孟天林吃饭的姿势孤单而无力,他已没有任何带感彩的念头了。面对横在面前的茫茫雪岭,孟天林连悲伤的力气都不再有,吃完面再说吧。走一步是一步,一路上他就靠这个念头活了过来,他发现人在穷途末路的时候,这个念头是唯一管用的念头。
大兄弟,来只狗腿吧。那男人突然走过来,见孟天林诧异,又说,这冷煞人的天,不吃狗肉哪行呀。说着便把自己桌上的狗肉端了过来。男人绝无恶意,纵是有恶意又能咋?孟天林已没什么畏惧了,唯一的畏惧便是对狗肉垂涎四射的目光。
吃吧,出门就是兄弟,谁让你我是最后回家的人呢。
男人看上去很开心,酒精已在他脸上燃烧,发出掩不住的光芒,那是只有挣了大钱的人才有的光芒。孟天林艰难地推开狗肉。男人的兴奋刺激了他,他听到自己的身体很疼地叫了一下。
我叫吉刚。男人毫不见外,一屁股坐他面前,拉起了话头。
吉刚确实挣了大钱,他毫不掩饰地告诉孟天林,黑兰山真是个好地方,好地方呀,兄弟,只要舍得力气,甭说钱,就是金子也能换来呀。吉刚美美鼓了一口酒,见孟天林不动狗肉,吉刚好像来气了,怎么,看不起兄弟,实话跟你说,黑兰山那地方,可没人敢看不起我。吉刚把狗肉推向孟天林,又冲里面喊,再来一碗羊杂。
孟天林端着羊杂,他也不管了,喂饱肚子再说。这就对,亲不亲,一乡人嘛,兄弟,哪个村落的?
牛头嘴的。孟天林低头说。
近呀,一山之隔,我是猪坡沟的,说起来还是同乡哩。吃,吃,吉刚来兴了,终于等到了伴。走进空荡荡的老相好时,他还发愁,茫茫雪岭,一个人咋过呀,这不,终于让他等到了伴。
孟天林跟吉刚大碗碰喝起来,没多时,吉刚就把他在黑兰山的事全说了。兄弟,要是不嫌弃的话,过完年一道去,背煤有啥怕的,有兄弟我哩,保你发,看你这一身好力气,不背煤可惜了。
孟天林无话可说,只是瞪着一双黑突突的眼睛,盯住吉刚望。吉刚告诉孟天林,别看矿主都是有钱人,可真正懂巷的没几个,要是多少懂一点巷里的事,值钱着哩,弄不好就给你一个技术员,工钱比别人高几倍,年终还有红分。说来也惭愧呀,我那点本事,都是现学现卖,我遇了好人,他背了一辈子煤,是他手把手教我的。可惜了,他让巷给压死了。
店堂的气氛沉闷下来。
不说了,说起来难心,还是说开心的吧。怎么样,兄弟,你也挣得不错吧?
孟天林头垂得更低了,牙齿咬得咯吧响。幸亏吉刚转了话题,吉刚说起了女人。一说女人,吉刚的话又把不住了,他竟然打开随身背的包,从里面取出一大堆衣服,都是给我媳妇买的,你给参谋参谋,她不会说我老土吧。
孟天林手抖抖地抚在那堆衣服上,他的眼里再次冒出山妹。结婚到现在,山妹还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孟天林哽咽了,他把手从衣服上艰难地拿开,冲吉刚说,装上吧,装上。
吉刚又打开一个包,全是娃儿吃的玩的,吉刚兴冲冲说,还不知是男是女哩,管他哩,都给买了,最好是双胞胎。
店堂里爆发出吉刚山洪一般的笑,孟天林的耳膜快破了,他捂住了耳朵。
两个人足足喝了三斤青稞酒,觉得身子热浪滚滚。吉刚说不喝了,再喝就倒在铁鸡岭上了。他冲孟天林爽快地一笑,兄弟,你我有缘哩,到了野猪坡下,让我媳妇再给你炖酒,我们喝他个一醉方休。
吉刚大方地喊掌柜的结账,孟天林的手可怜巴巴地捏着一张毛票。吉刚说,哪呀,兄弟,我请客。吉刚掏钱的一瞬,孟天林看清了那个鼓鼓囊囊的小包。
上了路,吉刚的话就少了,也许孟天林的沉默让他觉得话太多了,还是外面的风雪让他醒了酒。两个人踏着夜色,一步步朝雪岭走。路过二道梁子时,四道目光不约而同地朝山林嫂的歇脚店望去,孟天林真怕吉刚会停下脚步,会走进去,他不相信一个装满票子的男人会放过这地方。
走吧,兄弟,再好的热炕也没自家媳妇的好。见孟天林盯住歇脚店不动,吉刚爽笑道。孟天林尴尬地咧咧嘴,悬着的心腾地落了地。再上了路,孟天林就觉浑身有劲了,他甚至一度走到吉刚前头,把大雪中吭哧吭哧的吉刚拉下好一截子。
风越来越紧,齐膝深的雪让人每迈一步都很艰难,风把雪吹成了一道一道的溜子,稍不留心,踩到?溜子里,就摔个偏跤。吉刚摔了好几跤,爬起来后大咧咧地骂,狗日的雪,咋就光绊我哩。孟天林会停下脚步,等吉刚赶上来,不等吉刚喘气,就又迈开了步。吉刚摔得不耐烦了,后面骂,你家热炕着火了呀,一道走好不?!
孟天林不敢慢,不敢跟吉刚并肩。一上路,他的心里就着了魔,他怕一并肩魔会跳出来,会让他控制不住自己。他恨不得一脚踩过铁鸡岭,把这个叫吉刚的男人远远抛到脑后。可那个魔实在太厉害了,他让孟天林一次次停下,一次次朝吉刚伸出手,拉住吉刚手的一瞬,孟天林清晰地听见自己心里发出的声音,可怕的声音。
孟天林发誓不再理吉刚,摔死是他自己的事,跟我没关系。摔死是另一回事,那是老天爷害的,孟天林一次次这样重复。他不知道这样重复的意义何在,但他忍不住重复。突然,他脚下一滑,重重摔了出去。孟天林一声惨叫,身子箭一样随雪块飞了出去。孟天林闭上眼,也好,这样反倒干净。
孟天林没被摔死,差一点就摔死了,他一脚踩空踩到了山崖上,坠下山崖的一瞬,本能地抓住了一棵树,树深藏在雪中,不知怎么就让孟天林抓住了,他挣扎了几下,冲吉刚发出呼救。后面的吉刚赶上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捞上来。吉刚上气不接下气说,让你慢点,鬼催着呀。
孟天林翻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吉刚不解地盯住他,心想撞上鬼了。
接下来,他们走得都格外小心,尤其孟天林,每踩一步都像是很沉重。铁鸡岭遥遥地横在面前,翻过铁鸡岭,就是野猪坡了,孟天林一遍遍提醒自己。孟天林觉得自己沉重得不能再走了,他真想躺下来,倒在雪中,让这个挣了大钱的吉刚从他身上踩过去,那样他就不欠他什么了。
吉刚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不紧不慢地跟孟天林保持着距离。风从两个人耳边吹过,他们听到的不是同一种风声。
没机会了,孟天林听见风说,再怎么也不能直戳戳地扑去吧,他会有提防,那么精明个人,不会没提防。孟天林还是听见风说。孟天林咳嗽一声,这是他发出的第一声咳。果然,身后的吉刚也发出一声咳,比他的有力。
雪岭静得让人喘不过气,风声没了,空气僵止了,只有两个人的心跳,“咚咚”地敲打着灵魂。孟天林一身冷汗,彻骨的冰凉。吉刚远远拉下一截子,翻过铁鸡岭,就是野猪坡了。
兄弟呀,孟天林沉沉唤了一声,一个趔趄倒下去。这次他没抓树,身子倒悬在悬崖上,一双脚露给了吉刚。
兄弟呀!
雪岭回荡着孟天林狼嗥般的声响。
吉刚似乎犹豫了一瞬,拿眼四望,雪岭茫茫的,看不出什么。他本能地腾起脚步,朝孟天林扑去。就在吉刚用力抓住孟天林双脚往上拉时,孟天林一个鲤鱼翻身,跃了起来,紧跟着他从狗皮筒子里掏出从老相好酒馆拿的铁锤,只在一瞬间,吉刚便失去了思维。
孟天林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接下来他考虑该把这个叫吉刚的男人送往哪里,孟天林还不是一个十分心狠的人,这从他没给还在呼吸的吉刚补上第二捶便能证实。他捞着吉刚,朝瞅好的山崖走去。这时候孟天林出奇地平静,连呼吸都是均匀的,头上不再有汗,藏在狗皮套子里的手心也是干干的。孟天林奇怪自己能平静下来,这在下手前是不敢想象的事,可他做到了,看来他并不比青海人差什么。
孟天林捞着这个叫吉刚的男人,捞了足有五十米远,雪地上捞人竟是一件容易的事,孟天林再也不觉得有什么艰难的事了。他会心地一笑,他听到自己的身子又响了一声,尔后便彻底平静了。孟天林想,往后的岁月,他再也听不到这种来自自己身体的声音了,他略微有些伤感。
孟天林借着酒力又把吉刚往前捞了几米。青稞酒的酒劲就是大,孟天林庆幸多喝了几口,要不,他还没这么大的力气哩。青稞酒是好东西呀,孟天林这么想着又掏出酒瓶,往嘴里灌了几口,是吉刚临出酒馆时冲掌柜要的。
孟天林该做最后一道工作了,只要把吉刚往山下一推,一切就灰飞烟灭,神不知鬼不觉。孟天林有点感恩这场雪。
就在孟天林做出最后一个动作时,吉刚突然动了一下,像是要起来的样子,孟天林一个趔趄,差点把自己吓过去。可他还是镇静住了。吉刚果然起来了,直直地起来,孟天林“妈呀”一声,抓着吉刚的手松开了。
孟天林往后退了几步,才发现吉刚根本没起来。不过吉刚已经看不见了。他一松手,吉刚就从山崖下摔了下去。孟天林胆战心惊朝山下望了望,没望见吉刚,不过他想吉刚再也站不起来了,等冰消雪融,春暖花开,吉刚会变成一具骨架,有谁能想到这风雪夜的事呢?
孟天林从女人身上重重地摔下,脑袋长时间地处于空白。
吉刚,吉刚呀。
女人幸福地闭上眼,带着难得的陶醉睡去了。女人的手还牢牢地抓着孟天林,梦中的女人一定抓住了吉刚。
孟天林轻轻掰开女人,轻轻下炕,穿上狗皮筒子,走进了雪夜。
风忽然又厉了。
雪夜发出恐怖的嘶叫。
孟天林像是喝醉了般,冲来时的路疯了般扑去。
女人直到第二天晌午才睡醒,女人睡得实在是太香了。
女人睁开惺忪的眼睛,摸了把炕,炕上空空的。女人做梦一般,怀疑起自己来,昨夜这屋来过男人么?
这时候女人看见了一个包,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包。女人赤着身子跳下炕,打开,花花绿绿一眼的衣服,女人惊叫了,你出来呀,死鬼。
女人接连打开几个包,直到捧着一怀的票子,女人还是不能确定,昨夜来过男人么。
这之后,女人便活在恍惚中,她始终搞不清那夜到底来没来过男人。直到第二年春暖花开,冰消雪融,女人才在村人的搀扶下走向铁鸡岭。
女人看到两个紧紧抱住的男人,一个把另一个往上推。女人搞不清,到底哪个是他的男人,或者都是。
女人抬眼的一瞬,看到远处立着一个山花一般的女人,她的样子有点忧伤,不过浑身透出一股亲切味儿。
女人冲那个跟自己有点像的女人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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