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六年，六月初三，清晨。</p>
……</p>
天不见亮，高仪就从家中出发，往皇城而去。</p>
在路边买了两个葱油饼，边走边啃了起来。</p>
倒不是来不及在家中做早食，只是今日实在没心思胃口。</p>
昨日宫里来人，莫名其妙送了好些日用之物，贴补了几两碎银，让他一头雾水。</p>
一问才知道，是皇太子跟李贵妃求的恩典。</p>
太监原话是：“太子德音有言，先生使我受益良多，本宫岂忍见先生窘迫。贵妃遂从。”</p>
一时让他措手不及，呆立当场。</p>
高仪跟高拱、张居正不同，他是个传统的读书人，或者说，保留了部分古板士大夫的气质。</p>
他的摆烂只是对现状不满，不代表他不认可传统礼制。</p>
相反，正因为如今的世道，无法满足他对传统礼制的向往，才会使得他变成一个得过且过的老好人。</p>
所谓君视臣民如草芥，臣民视君如寇仇。</p>
一如太祖视士大夫如草芥，老朱家皇帝对文臣的态度，让高仪也对老朱家的皇帝失去了信任。</p>
更别提他侍奉过的世宗自私无度，动辄归罪于下；先帝纵情声色，懒顾朝政。</p>
如何能得到他的认可？</p>
但皇太子……他竟然会着眼于他的家境，竟然当真以弟子事之，以君父待之！</p>
这份师生之礼，这份君父之意，恍惚间，激起了高仪消匿已久的舐犊之情，忠君之心。</p>
士大夫当知，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啊！</p>
可是，他又有所犹疑。</p>
这是否是李贵妃借着皇太子的名义？</p>
或者受了什么人指点？</p>
甚至退一步说，就算皇太子有这心，又会不会是别有所求，以权术之心待他呢？</p>
可高仪心中还是忍不住隐隐有着期待。</p>
托孤辅政，君父师生，如此一段佳话，哪有士大夫不向往的，诸葛武侯的例子在前，谁不心动？</p>
胡思乱想，心情复杂，搅得高仪几乎彻夜未眠。</p>
今日是初三，逢三、六、九，是太子视朝的日子，不必日讲，这让高仪有些失落，同时也松了一口气。</p>
失落不言而喻，松一口气则是因为，他如今当真不知道用什么心态面对皇太子。</p>
昨日他才受人之托，擅改了日讲，此时心中着实不安。</p>
高仪思绪不断，有些出神地在街道上行走着。</p>
各部衙门都是有点卯的，虽然比早朝略晚些，却也差不离。</p>
陆陆续续穿着不同颜色官服的朝官，往皇城汇集。</p>
高仪作为阁臣，有头有脸，路上遇人，自然少不了一番招呼应酬。</p>
“阁老。”</p>
“高阁老。”</p>
“阁老。”</p>
一路上不断有人给他拱手行礼，脸都快笑僵了，也让他止住了思绪。</p>
“阁老，何不上轿同行？”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p>
高仪回过头，只见一辆六抬大轿，里面一老一少，掀开轿帘，向他招呼道。</p>
他看清脸，才想起好像是成国公府上的朱希孝，跟玉田伯家的蒋克谦。</p>
哦……勋贵啊，那没事了。</p>
高仪总算不用回笑脸了，仿佛看到空气一般，转过头去。</p>
心中无奈，当他高仪是什么人，连勋贵也来套近乎，真以为是个勋贵都能做朱希忠呢？</p>
他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自顾自往一旁走开了。</p>
行至皇城的时候，高仪又被人叫住。</p>
“子象，怎么气色不太好？”</p>
高仪偏过脸，是张居正，跟礼部尚书吕调阳，联袂并行。</p>
吕调阳跟着拱手：“阁老。”</p>
高仪不敢托大，连忙回礼：“吕尚书，左揆。”</p>
张居正是次辅，高仪当面向来称左揆，也就是左相的意思，以示尊敬。</p>
回礼完，他才苦笑道：“年纪大了，昨日宫里送来鲜笋，贪图口腹之欲全吃了，吃了之后胀得难受，睡晚了些。”</p>
吕调阳被他逗乐，捋着胡须笑道：“阁老有这胃口才是好事，不像我，牙齿松脱，想吃都吃不了。”</p>
高仪作为谦逊随和，跟朝官关系都不差。</p>
张居正也开口道：“子象，正好，我跟和卿在聊皇太子登极仪注的事，来参祥一下。”</p>
和卿是吕调阳的表字。</p>
而登极仪注，就是登基时，用的礼仪，祭文，各个事项的人选等等。</p>
三人顺势同行，张居正高仪在前，吕调阳自觉落后半步。</p>
高仪开口问道：“第三次劝进定在何时？”</p>
张居正答道：“昨日两宫才把奏疏批下来，定在初六再度劝进，皇太子接受后，于初十登极。”</p>
高仪沉吟了一下，说道：“国朝不宁，合当灵前继位。”</p>
天家孝期常常以日代月，或者以月代年。</p>
朱翊钧的孝期是二十七日，先帝驾崩之日到初十，不过十几天，自然是灵前继位。</p>
吕调阳作为礼部尚书，这是担子最重的时候，不由感慨道：“丧礼跟登极仪倒不是难事，就是户部那边预算压得紧，也亏了两宫通情达理。”</p>
高仪点了点头，这也是内阁当朝的好处了，妇道人家总拗不过文臣的集体决议。</p>
要知道，先帝在时，可是总往吏部要钱，往自己小金库里塞。</p>
他忽然想到一事，问道：“山陵之事定了吗？”</p>
就是选风水宝地建陵墓了。</p>
张居正摇了摇头：“这事是元辅跟工部商讨的，总得先寻龙点脉视山陵，应该还在挑人。”</p>
吕调阳接过话茬：“如今没定的，也就山陵之事，以及祗告祭文了。”</p>
“高阁老专人专事，这祭文不妨由您来撰写？”</p>
殿阁大学士，本就有撰写祭文的分内工作，几乎人均写得一手好青词，更况且，高仪入阁前就是礼部尚书，正适合。</p>
高仪自无不可：“别嫌我学问差就行了。”</p>
吕调阳恭维道：“就怕阁老佶屈聱牙，让皇太子背得叫苦。”</p>
听了这话，张居正跟高仪不约而同失笑。</p>
吕调阳不明所以，附和地也笑了两声。</p>
“我先去公房准备廷议的奏疏，咱们早朝再议。”</p>
高仪告罪一声，便先行一步。</p>
张居正跟吕调阳拱手回礼，放慢了脚步。</p>
等高仪离去后，吕调阳才缓缓开口道：“高阁老最近，似乎颇得皇太子孺慕啊。”</p>
宫里赏赐鲜笋，大家都有份。</p>
可高仪偏偏额外还有赏，这事当然瞒不过朝臣，其中含义，不得不让人吃味了。</p>
张居正摇了摇头，无奈道：“欺负老实人罢了。”</p>
吕调阳疑惑看向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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