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涍这话虽是认罪，但实则是将冯保就任司礼监掌印不合流程这一事，放在了台面上。 冯保哪里还不知道这是演的哪一出，哪怕有所准备，也忍不住恨恨看向高拱。</p>
朱翊钧也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只是马前卒罢了。</p>
见状他也干脆装傻：“张卿请起，不知者无罪。”</p>
“卿有所不知，冯大珰乃是我母后点用，非是先帝遗诏。”</p>
张涍当然是明知故问，他非但知道，还等的就是这一出。</p>
他瞥见葛守礼暗暗点头，心中有了底，继续纠缠道：“哦……原来是陈太后彼时下的懿旨，那倒是臣无状了。”</p>
理论上来说，司礼监掌印一职，只能皇帝点用。</p>
但皇帝驾崩，皇后理所应当作为监国，权宜为之，也说得过去。</p>
虽然……张涍明知不是陈太后下的懿旨。</p>
戏唱到这个地步，此时自有人帮场子，把调子唱上去。</p>
通政使司右通政韩楫呵斥道：“张涍放肆！陈太后何等识人之明，你竟敢诬赖！冯大珰这司礼监掌印一职，是如今的李太后点选！”</p>
话音刚落，吏科左给事中宋之韩立刻出列争辩：“韩通政，也请慎言，我六科，从未见李太后彼时有明旨示下。”</p>
这二人是高拱门生，百官人尽皆知。</p>
到了这时，那些不明就里的官员终于反应过来，原来首辅与司礼监掌印，要真刀真枪地干起来了！</p>
台谏御史、六科给事中、通政使司，全是高拱的人。</p>
眼下这几人一唱一和，要说不是高拱授意，那才是见鬼了！</p>
朝堂是高拱的主场，可怜的司礼监掌印只能被众人围殴，真是一点办法也无。</p>
而当事人冯保，看着自己眨眼之间便被架在了火上烤，面上虽没什么表情，心中恨意却丝毫不少。</p>
纵使提前知道高拱将在最近发难，有些心理准备，此刻仍是觉得怒极。</p>
这处短板，他早就心知肚明。</p>
当初先帝驾崩，李贵妃厌恶孟冲，便将其驱逐，提拔了自己。</p>
至于明旨……司礼监掌印，还真不是区区贵妃可以一言而决的。</p>
况且，当时孟冲是司礼监掌印，高拱是内阁首辅，二人盟友，这区区贵妃令旨，能遵从才怪了。</p>
于是他便进言彼时的李贵妃，让她绕过外朝，直接点用自己，将生米煮成了熟饭。</p>
嗣君的生母有位份，自己领着东厂有人手，哪里还用管什么流程礼数。</p>
内廷的斗争方式可与外朝不一样。</p>
所以，快刀斩乱麻实在是权宜之计，彼时根本不可能下明旨到内阁。</p>
否则轻则被六科封驳回来，严重些，恐怕还要波及到李氏身上——牝鸡司晨这话，高拱是真能骂出来。</p>
此后靠李氏压着，一时也没人追究，就算有，那奏疏也是可以留中的。</p>
更随着前些日子做掉了孟冲，以及今日李氏成为了太后，冯保这位置就已经不可动摇了。</p>
只是，他没想到，高拱竟然敢命御史在登极大仪上，当面捅破此事！</p>
这是哪怕明知无用，这要来恶心他一番。</p>
是当真不顾及两宫，不顾及小皇帝的脸面了！</p>
冯保隐晦地看了一眼殿外，没等来预料中的动静。</p>
却也不能丝毫不还手，他当机立断抬出李太后：“诸位不妨再好好想想，当初李太后可是下了口谕的！”</p>
冯保将太后二字咬得死死的。</p>
这是在提醒这些人，这可不是单单得罪他一人，他背后可是靠着天子生母，一位监国太后的！</p>
高拱也就罢了，你们这些给事中、御史当真要一条道走到黑吗？</p>
但那张涍也不知被许了什么诺，不仅丝毫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p>
听了冯保这话，张涍怒目圆睁，朝着御案叩拜后，宏声质问道：“焉有贵妃口谕可决内相一职！？”</p>
他又向左右百官大声质问：“我朝可有此成例！？”</p>
这话矛头直指李太后，百官都悚然一惊，恨不得避席而逃。</p>
今日究竟是什么泼天的大战，竟然指斥监国太后！</p>
冯保见他犬吠，说话也激烈了起来：“张御史是在问罪李太后吗？”</p>
若是司礼监掌印这位置三言两语就被撤下来了，高拱早就做了，何必等到现在。</p>
就因为他这任命，是与李太后牢牢绑定的！</p>
一顶大帽子扣下，就看区区御史敢怎么接。</p>
可惜，张涍冲锋陷阵，身后却有的是人。</p>
此时自然有人出来控制着局面。</p>
高拱不咸不淡开口道：“二位慎言，不要将自己的问题，动辄牵扯于上。”</p>
张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也会拿捏好度。</p>
他理都不理冯保，继续朝着朱翊钧道：“皇上践祚之初，所窥伺者何限！名与器，安可假人？”</p>
“贺表既由司礼监掌印收取，臣不敢奉于旁人！”</p>
言语之中，尽是冯保窥伺名器，有僭越皇权的大罪。</p>
葛守礼作为左都御史，不能真让登基仪被台谏的人给搅黄了。</p>
他出列呵斥：“张涍！你非要搅乱陛下御极吗，还不奉上贺表立刻退下！”</p>
说罢，他又进言道：“陛下，纵使张涍说得有理，也不过区区内臣僭越神器，还大不过今日陛下御朝，臣请此后再行处置。”</p>
这些言官们三言两语，便将冯保打成了窃据司礼监，僭越神器之辈。</p>
压根都不给冯保插嘴的份。</p>
朱翊钧只觉得可笑，这些人是当真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啊，连他的登极仪都能作为战场。</p>
也难怪孝宗皇帝，被这些文臣夸上天去了，称为什么三代以下的真仁君——当初孝宗朝会时，文臣便是这幅情状。</p>
按照朝鲜的明实录记载，孝宗见朝会时，朝臣各自开小会，争扰不休，孝宗便是只能坐在龙椅上当木头人。</p>
这群人要的，难道就是这种皇帝？</p>
得亏朱翊钧眼下他另有图谋，不然看这些人这般目无君上，他说不得就要当众翻脸了。</p>
这般想着，他抱着看戏心态，借坡下驴：“葛卿说得有理，张卿，此事容后再议，莫要在此纠缠。”</p>
眼下临朝搅扰，至多是把这事放在台面上的第一步罢了，还动摇不了冯保的位置。</p>
高拱必然还有后手，往后定然还有狂风骤雨。</p>
今日这序幕，也该适可而止了。</p>
张涍身为马前卒，任务已然是完成了，听了这话，立刻恭顺拜倒，口称遵命：“臣忧惧内臣僭越神器，蒙蔽耳目，一时心急如焚。”</p>
“无状之下不慎惊扰了陛下登极临朝，臣下去后，会上奏自陈罪过，听由陛下发落。”</p>
“至于冯保之事，臣也会另有本奏上。”</p>
说罢，这才将贺表交到了冯保手上。</p>
只是二人错过时，张涍悄然嗤笑一声。</p>
冯保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了胸中情绪，唾面自干。</p>
他面无表情，似乎在等待什么。</p>
张涍见冯保忍气吞声，不由觉得快意，刚要回到班列，脚步还未迈出，就在此时，突然一名太监从侧殿进来。</p>
“皇太后懿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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