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p>
吕调阳领着申时行来到内阁，在张居正的值房外停了下来。</p>
后者疑惑地看了一眼前者：“座师？”</p>
吕调阳摇了摇头，轻声道：“元辅要单独见你。”</p>
申时行这才意识到吕调阳一路上为何喋喋不休，嘱咐了这么多事宜。</p>
他动作有些拘谨，作势就要进去。</p>
吕调阳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回了自己的值房。</p>
申时行小心翼翼推门而入。</p>
他进屋的时候，只见张居正伏在桌案上小憩，似乎是听到动静，这才抬起头。</p>
申时行行了一礼：“元辅。”</p>
张居正有些疲惫地揉着眉心，伸手示意他坐。</p>
等到申时行坐下，他才开口道：“今日面圣的事，来的路上，和卿告诉你了么。”</p>
申时行摇了摇头：“老师说元辅会告诉我。”</p>
张居正颔首，直言不讳道：“贾待问、胡涍捏造谶纬，论死，三族流放。”</p>
“刑部右侍郎毕锵、工科给事中张道明、检讨沈一贯等八人，流放”</p>
申时行一惊。</p>
张居正将面圣时候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遍。</p>
申时行犹然没回过神，喃喃道：“元辅，这事八成不是贾待问做的。”</p>
无论是以他对贾待问的了解，还是事后贾待问的反应，他都认为这事不像贾待问所为。</p>
张居正点了点头：“我信你的说法，不仅我信，皇帝也可以信这句话。”</p>
贾待问手上又没兵，凭什么敢这么狂，若说是张四维做的，他还能更信一点。</p>
申时行听懂了这句话，恍然大悟道：“所以，贾待问是因为另外两成可能，要论死！？”</p>
这与莫须有何异？</p>
张居正意味难明：“若不是王崇古还在宣大，张四维跟杨博也要论死。”</p>
申时行的惊疑戛然而止，身子莫名一寒。</p>
张居正很有耐性为这位后起之秀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p>
“栖霞公主死了，若是意外就罢了，若是人为……有嫌疑的人，在这位陛下眼中，正好本就该死些该死的人。”</p>
“这是借题发挥，也是快意恩仇。”</p>
申时行这才稍微开释。</p>
思虑片刻，叹息道：“终究是少年意气，只怕有碍德望。”</p>
皇帝登基四个月来，一应所作所为，都可以用润物细无声来形容。</p>
在朝臣当中，也不乏一个仁君的名声。</p>
可若是真要将言官明正典刑，还要处置三品大员，这等激烈行事。</p>
此前营造的仁君名声，可就半途而废了。</p>
张居正却神色复杂，缓缓道：“所以，要明正典刑，内阁跟三法司，要把此事办成铁案。”</p>
世宗皇帝和严嵩的名声是绑定的。</p>
就像先帝和高拱的名声密不可分一样。</p>
如今张居正，甚至整个内阁，也处在相同的境地上。</p>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p>
大部分朝臣都达成共识的时候，那就不是皇帝不够仁德，而是这些人罪大恶极了。</p>
申时行心领神会：“吏部需要做什么？”</p>
张居正没有直接答话，反而问道：“汝默才三十七吧？”</p>
申时行点了点头：“虚岁三十九了”</p>
张居正走近，亲手给申时行倒茶：“和卿很看重你。”</p>
申时行连忙起身，双手捧着杯子去接，口中道：“承蒙元辅跟座师看重。”</p>
张居正点点头；“现在陆树声不来赴任，便是你掌吏部，实为天官，也该独当一面了。”</p>
“所以，不是我要吏部做什么，而是你怎么看这事？”</p>
申时行一怔，一时没回过神来。</p>
张居正眼神鼓励地看着申时行。</p>
申时行沉吟不语。</p>
脑海中将今日发生的事，在脑中都过了一遍。</p>
思绪万千。</p>
房间内一时没了动静。</p>
等了半晌。</p>
申时行终于品过味来。</p>
他将茶放下，拱手道：“元辅，此事对于我南直隶乡人太过严苛，我不能坐视。”</p>
张居正激赏地点了点头。</p>
不怪乎吕调阳这么欣赏他这位弟子。</p>
很多时候官阶位份不到一定的地步，很多事是想不到的。</p>
但申时行还未入阁，一听今日之事，立马领会到其中的影响。</p>
杀言官，处置三品大员，影响自然不小，内外风议、南直隶乡党敌视，等等，都不容小觑。</p>
海瑞的话说得对，但得换个方向来说。</p>
正是皇帝应该一往无前，内阁拾漏补缺才对。</p>
此前因为在要不要动南直隶上，内阁与皇帝一直有分歧，所以才显得配合程度不是那么高。</p>
但如今既然被皇帝按着头说服了，那皇帝想杀人，内阁就得替他擦屁股了。</p>
怎么样抚平影响，是内阁必须要考虑的。</p>
张居正颔首，朝申时行道：“如何不能坐视？”</p>
申时行毫不停留道：“南直隶出身的官员中，还有不少俊彦，我会稍微简拔一二。”</p>
这就是二十七岁就高中状元的含金量。</p>
张居正只提点了一句，申时行当即就抓住了脉络。</p>
内阁要顺了皇帝的气，又要平息朝官的不满，可谓媳妇当家两头哄。</p>
既然要调和阴阳，那必然要落到实处。</p>
申时行作为吏部侍郎，实际上掌吏部的廷臣，已然是南直隶出身，位份最高的朝官了。</p>
兵部侍郎，都给事中等人被处置之后，南直隶乡人，必然群龙无首，惊慌无措。</p>
奈何南直隶出身的官吏，在朝中是最多的——科举公平，并不意味着各地水平一致，而如今南直隶的教育资源，无出其右。</p>
所以，为了安抚这一部分人，必须由申时行出面，做这个话事人。</p>
如此，才能配合内阁，将此事的影响降到最低，同时也能够在两淮之事上，做个压舱石。</p>
张居正见申时行果然懂了，不由欣慰一笑。</p>
语气轻松几分道：“你将提拔之人拟份奏疏，内阁会驳回几次，你自己把握。”</p>
申时行拱手。</p>
张居正拍了拍他肩膀：“日后就不必奔走在我门下了，内阁有事会让和卿跟你说。”</p>
“你才三十七，早些独当一面也是好事。”</p>
申时行默然。</p>
这就是首辅必要走的路。</p>
朝内无派，千奇百怪，各种乡党不可能都聚集在首辅的座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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