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贽为官以来，见闻都在最下方，什么包庇、什么合污、什么请托，屡见不鲜。 不以为耻，反以为荣。</p>
他是不信这种风气之下，是治罪能解决的。</p>
所有人都有罪的时候，大家就都是清白的。</p>
朱翊钧却突然轻笑一声，而后收敛了神色，语气坚定了起来，说道：“李司业，朕明白，这天下风气，也当逐步纠正过来。”</p>
“朕唤你来，正是为了此事。”</p>
李贽心头一动，迟疑道：“陛下准备……”</p>
朱翊钧领着李贽走在桌案前。</p>
案上有个铜磬，朱翊钧随意敲了一下，杳杳之声，回响万寿宫。</p>
朱翊钧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向李贽问道：“李司业，这大明朝，是谁的大明朝。”</p>
李贽条件反射：“自然是陛下的大明朝。”</p>
朱翊钧摇了摇头：“这里没有别人。”</p>
“朕也不逼你说心里话，但朕想说的是，我朝为何贪腐成风，朕是想过的。”</p>
“李司业要不要听听？”</p>
李贽沉默。</p>
朱翊钧自顾自说道：“大明朝，已经是百足虫之尸了。”</p>
“李司业。”</p>
“大明朝，在失去构建想象共同体的能力时，就已经死去了。”</p>
李贽一怔。</p>
疑惑道：“想象共同体？”</p>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敲了一声铜磬。</p>
他想的自然比李贽更深。</p>
大明朝的风气根子是烂了，但不烂在贪腐上，再贪腐，还能比得过鞑清？.</p>
贪腐只是表象，真要寻根究底——大明朝破落至此，意识形态上首当其冲的原因，那就是大明已经失去了，构建想象共同体的能力。</p>
大宋是谁的大宋，这个问题好回答，自然是皇帝与士大夫的大宋。</p>
那么大清是谁的大清，也很好回答，自然是八旗子弟的大清。</p>
但是大明不一样。</p>
皇帝会认为大明是自己的大明吗？有性命之忧的天下之主？当然不会。</p>
数代皇帝不顾天下，就是出于这种心态，大明天下？关我鸟事！</p>
百官会认为大明是士大夫共治天下吗？动辄杖杀，弃市的共治？当然也不会。</p>
贪腐成风的底色，就是天下大局与我无关，大明天下？我捞一笔就行，你们慢慢治去。</p>
同样的，各种乡党，南直隶、宣大、浙江士绅、福建海商，乃至天下百姓，从上到下，都是不惮于亡国的——只要别波及到我，换个朝廷没什么区别。</p>
这就是失去了想象共同体的悲哀——实在难以想象，得国最正的大明，会沦落到共同想象体死去的一步。</p>
只讲利益，没有对错。</p>
为了自身享乐，可以长居深宫做木匠，吃春药吃到死。</p>
为了乡党利益，可以刺王杀驾放火烧，纠集同僚抵抗中枢。</p>
为了自保与权势延续，自然也可以豢养异族以自重，乃至给鞑清开门。</p>
失去想象共同体，必然带来运行成本无限度升高，体系僵化的终点，必然是亡国。</p>
所以，朱翊钧在谋划从军事、制度扶起大明朝的同时，必然要重新构建一个想象共同体。</p>
让大明朝，再度成为天下人的共同文化归属。</p>
这个想象共同体，能够让大英帝国最悲惨的挖煤工人，想到大英帝国时，都露出自豪的神色。</p>
这一步，这不仅是为了纠正风气，澄清吏治，也是打通南北，混一天下必然要走的路。</p>
甚至于，这是改良朝贡体系，必须要做的理论准备。</p>
朱翊钧用大明朝的本土话语，隐去了大部分内容，只简单给李贽点了两句文化认同，纠正贪腐风气的话语。</p>
“不错，这个名字是朕新取的。”</p>
“所谓想象共同体，指的是天下百姓、士绅、百官……乃至朕，通过共同的渊流、历史、经学等等，构建出一个精神上的大明朝！”</p>
“这个大明朝，是属于所有人的。”</p>
“一旦有人破坏现实中的大明朝，败坏大局，那么，便会引来所有人的敌视！”</p>
“如此，便能同心协力，纠正士邪。”</p>
“这，就是朕需要李司业来做的事。”</p>
一口气说完这些，朱翊钧总结道：“总之，朕需要一套新的学说，来回答，大明朝，是谁的大明朝这个问题。”</p>
李贽听完后，怔然无声。</p>
这是十一岁的少年？</p>
思辨水准与深度，几如开宗立派，国子监那些五经博士跟这位皇帝比起来，那真是臭不可闻的狗屎。</p>
这水准，别说十一岁，他李贽二十一岁时都没到这地步！</p>
若不是皇帝身份，他都几乎忍不住开口要引为好友。</p>
想象共同体，好名字，天马行空，却又让人拨云见日。</p>
李贽都无法理解，怎么从一个十一岁的少年口中，能说出这等精准的表达。</p>
只是这份精准的感觉，李贽就觉得不会像皇帝口中，用来纠正风气这么简单。</p>
他一时咂摸不出味来，暗暗记在心中，准备回去推演一番。</p>
大明朝，是谁的大明朝。</p>
这可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p>
李贽开口道：“陛下，臣德薄才疏，只能……”</p>
朱翊钧直接打断了他，面色古怪道：“李司业莫不是以为朕要你歌功颂德？”</p>
“李卿，朕直言不讳地告诉你。”</p>
“朕找你来，是因为此事要抛开君君臣臣那一套，另起炉灶。”</p>
“也不是随便缝补一下这么简单，学说要反映现实，解释已有，否则是没有生命力的。”</p>
“李卿，除了你，朕找不到这么离经叛道，又出类拔萃的经学家了。”</p>
要解释已有，自然不能简单把什么民贵君轻拿来用，毕竟老百姓自己过得怎么样，又不是看不见，自己贵不贵还是知道的。</p>
脱离现实的理论，会给百姓违和感，别说构建共同想象体了，那只会被百姓当成厕纸。</p>
同时，不扎根于四书五经本身，就无法创作这样一门学说，至少朱翊钧自己肯定是不行的。</p>
这才是难度所在，不脱离世代，又要另起炉灶。</p>
李贽无奈地摇摇头。</p>
难怪皇帝说他可以“安心治学”，量身定做一套学说，不安心个四五年，架子都弄不出来。</p>
但，难度还不止在这里。</p>
李贽抬头看向皇帝：“陛下说得好，学说只能反映现实。”</p>
“恕臣直言，若是百姓食不果腹，居无定所，再好的学说也构建不出，陛下口中的想象共同体。”</p>
朱翊钧点了点头：“朕明白李卿的意思。”</p>
“若是朕在位这数十年里，不能改善百姓的处境……”</p>
他看向李贽，认真道：“那就是朕无能。”</p>
李贽默然，再度拜下。</p>
交换心意后，他终于还是认可的皇帝。</p>
开口道：“陛下圣德，臣愿为此事！”</p>
朱翊钧展颜一笑，将李贽扶起，嘱咐道：“通政司的新报，朕交一部分给李卿负责，俸禄也算一份在这里面。”</p>
“此事不急，只要在三年里，打磨出一个雏形，就算卿不负所托了。”</p>
嘱咐了一番后，朱翊钧目送李贽出了万寿宫。</p>
又叫来蒋克谦，开口道：“让中书舍人去吏部，告诉温纯，调王世贞进京。”</p>
蒋克谦应声而去。</p>
朱翊钧站在空旷的万寿宫中，缓缓闭上眼睛回忆近日的应对与安排。</p>
这事交给李贽一人肯定还不够。</p>
新报大白话只是给黔首看的，士林中还缺点意思。</p>
这就是他召王世贞回京的缘故，李攀龙死后，王世贞独领文坛，声望不容小觑，也合该进京为他所用，做个士林中的肉喇叭。</p>
至于要不要开恩科，广纳贤才，他与张居正还没商量好，只能往后看了。</p>
昨日海瑞动身去两淮，往后必然还有好一番争斗，如今趁着这个机会搬来西苑，将宫中的人员清上一清，并无不妥。</p>
朱翊钧压服内阁，逼着张居正跟他的节奏走之后，正好韬光养晦一段时间。</p>
修身习德嘛。</p>
都尽数过了一遍，朱翊钧这才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p>
满意地点了点头。</p>
随手敲响身侧的铜磬，清脆杳杳之声，回荡在万寿宫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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