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嫂子看得好笑,心里又有些歆羡,乡下人大多挣口饭吃都不容易,夫妻之间即便有些感情也都逐渐消磨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哪里能像他们这般轻松自在。 祝春时看她身怀六甲,不好让人帮忙指路,目光便瞥向旁边紧挨着她小腿的小姑娘,半日都不曾说什么话,只睁圆了眼睛看过来。 “这是嫂子家的女孩吗?” 张嫂子拢了孩子到怀里,笑道:“是我的大女儿,小名叫穗儿,今年刚三岁。” “好可爱的小姑娘。”祝春时笑着道,她这话也不算假,穗儿虽然身着简单的粗布麻衣,但脸蛋圆嘟嘟的,脸色也红润,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很有精气神。 “不如让穗儿带我们过去看看吧?” 张嫂子看了他们几眼,这半日下来她倒是消退了些许戒心,但她近来怀像不大好,多是在家里待着做些简单的活计,不怎么往田里过去,若是真让女儿单独过去给他们带路,即便周围都是熟悉的人家,她也不怎么放心。 正在纠结的时候,对面跑过来几个七八岁的小子,人还没走近,嘴里就已经穗儿穗儿的喊了起来。 她顿时松了口气,“不如让这几个小子带你们过去吧,他们常到处闲逛,哪里都熟悉得很。” 祝春时原也不在乎谁来带路,只是顾忌着对方身子,这会儿两全其美,便含笑答应了。 小子里面最人高马大的那个,也不怕生,跑过来就道:“婶婶,我带着穗儿一起吧,财叔还在田里呢,还能让穗儿带水过去。” 张嫂子左右一想,穗儿惯来跟着村子里的小子姑娘一起玩,这里距离他们家的田也不算太远,有这么几个孩子跟着,倒也不怕出什么大差错。 “那成,你们在这里等等,我去拿水来。” 说罢,她又和祝春时他们说了两句,才扶着肚子慢悠悠的走回家里去了。 许是见到了熟人,穗儿也不似刚才那般沉默,如小鸟投林一般的扑进了其中一个人怀里,叽叽喳喳的说着话。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之前没见过。”领头的孩子手里捉着几根草,一面喂进穗儿嘴里,一面看着祝春时他们。 “欸,那个是能吃进嘴里的吗?”祝春时皱眉,随即又道:“我们是外乡人,路过来讨口水喝,听说你们村子里在割稻子,我从前没见过,所以想让穗儿带着过去看看。” 那孩子瞅了两眼穗儿,穗儿一面吃着嘴里的草一面点头,示意这话都是真的。 “哦,怎么还有人喜欢看割稻啊?又热又累的。”那孩子不明所以的挠了挠头,神情满是疑惑,似乎是搞不懂这些大人的想法,“这草能吃,甜津津的,我们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么一把,你要来一根吗?” 他说着就准备去挑一根递给祝春时,只是满脸肉疼的表情泄露了他的不情愿。 祝春时抿着嘴角笑,又怕被小孩子看见伤害好心,只能靠在俞逖肩膀上偏过头。 还没等小孩从手里挑出来,那边张嫂子就已经提着竹筒走了过来,递给穗儿仔细抱着,又用绳子挂在她脖子上,仔细叮嘱了一番才让几个孩子带着一起走。 祝春时和俞逖也和她点了点头,带着春容平明跟在身后。 村子里都是土路,若是下雨就会满是泥泞,但近来天气很好,因此路上还算好走,一路过去先是有几家土屋矗立在两边,再往前走就是茂密的杂草,间或几块贫地,上面栽种些寻常自家吃用的青菜。稍微远些的地方,还种有几棵果树,只是稀稀落落的,果子没结几个。 几个小孩走惯了田里弯弯绕绕的路,即便是还带着小穗儿,也个顶个的跑得飞快,跑远了又笑嘻嘻的跑回来,倒显得俞逖他们几个腿脚不好,互相搀着走路速度也不快。 最大的那个一面护着穗儿一面给俞逖他们介绍。 “前面就是我们村子里的田了,大多连在一起的,还有一部分要更远些,你们应该是看不到了。” “你叫什么名字?”俞逖牵着祝春时走得小心翼翼,空着的那只手在胸前摸了半天,连一文钱都没掏出来,今天他在县衙就记着要出门,因此也没敢带什么吃的放着,怕不小心污糟了衣裳。 平明恰巧在后面看见他的动作,忙低头从荷包里倒出来两文钱,不动声色的递到自家爷手里去。 俞逖给了个赞赏的眼神过去,随即将这两文钱递给那孩子。 “你们叫我虎子就好。”虎子瞥见那两文钱,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手上却摆动的飞快,“我不能要你们的钱。” “这是谢谢你带我们过来,等下次赶集你可以给买糖吃,还能分给你的小伙伴和穗儿。”俞逖却不顾他拒绝的动作,径直往他手里一塞,笑眯眯的,“咱们都是男人,请人帮忙总得谢谢才行,你要是不收,一会儿我娘子可该笑话我了。” 虎子看了两眼祝春时,转脸就是一副明白的意思,将两文钱放进胸口处仔细保管。 祝春时满心都在脚下的路上,根本没注意到俞逖那边的动作,还是他提及自己才抬了抬头,然而正是这一抬头,让她看见了眼前的一幕。 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稻田在眼前徐徐展开,饱满的金黄色稻谷压弯了稻子的腰,一束束垂落,风吹过时整片田地里的稻穗都是微微摇晃,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波浪。 肩膀挂着布巾的一群男人手持镰刀在稻田里穿梭,所到之处一片片稻穗应声而落,带着深色头巾的妇人则在后面将割下来的稻穗捆在一起,堆到一处。 “虎子,你做什么呢?”祝春时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就听见不远处的稻田里传出来一声喊。 “爹,我带穗儿过来给财叔送水!”虎子朝着那边挥挥手,连忙牵着穗儿往张财家的田过去。 祝春时满心震撼,俞逖也不遑多让,对于农事他也就是个嘴上光,看过几本农书,却从没下过地,也没干过农活,因此乍然得见,内心也很是激荡。 “你们是?”方才喊虎子的男人抹了把汗,走到田垄边来喝了口水,见着祝春时和俞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眼。 俞逖照旧把方才的话拿出来说了一遍。 许是看见他们周身的打扮也不似普通人,因此中年男人没怎么怀疑的哦了声,满是稻穗和尘埃的手臂擦了擦脸,他们从中午吃完午食又休息片刻躲过最热的那阵后就一直在地里忙活,额头上的汗水大颗大颗滴落在田里。 “那你们慢慢看,我先过去忙了。” 男人不敢耽误时间,要是这两天不赶紧收割完稻子,到时候打稻穗分拣稻穗脱谷都要比别人晚一步,要只是时间上稍晚也就罢了,哪天不小心落了雨全家都得跟着一起哭。 祝春时抬手遮了遮阳,她只是出来这么半日,什么都没做,就已经有些受不住阳光的灼意了,何况是这些整日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 春容忙撑开手里的油纸伞上前给她遮住太阳。 “看这副场景,不像是收成不好的样子。”祝春时看向俞逖道,“如果邹县丞没说谎,那其中应该还有别的缘由。” 俞逖也热得有些受不住,扯了扯领口,“嗯,你先去树底下坐着乘凉,我找个人问问情况。” 所幸今日太阳还算温和,否则只怕他们没走几步就要汗如雨下了。 俞逖看了眼虎子和穗儿在的位置,瞧见个青年男人抱着穗儿笑了两声,料想到这就应该就是张大嫂的丈夫。 他琢磨了半晌,借着上前道谢的借口又用方才编造的身世和人聊了起来。 张财是个憨厚老实的男人,笨嘴拙舌的,看见俞逖过来一时有些吃惊,还是见怀里的女儿连连点头,连虎子也跟着帮腔时才勉强信了点。 “我们这离县城不远,你们今晚可以休息一下,明天再继续赶路。”张财抱着穗儿哄了两下,又因为身上热得很,让人就这么站在田恳边,“这几天都热,赶路的时候还是要小心些。” 俞逖连连道谢,“唉,都是家里传了消息过来,说是生意做得不好,交赋税的银子都不够,又有人生病了,到处都要花钱,我心里担心,只好连夜赶路想早点回去。” 张财啊呀两声,“那怪不得。” 俞逖苦笑道:“可不是吗?我们做生意的,就凭着百姓挣口饭吃,要是没人去买东西开不了张,那么多张嘴都只能喝风了。大哥,你别瞧我看起来过得不错,实际上也不行。” 张财纳闷的瞅了他两眼,这副身家打扮来说不行,谁都不能相信。 “嗐。”俞逖明白他眼里的意思,“这都是我娘子家的东西,这不好容易回来一趟,得充个场面吗?其实我也就是个走街串巷卖东西的货郎罢了。” 他一面说一面看向田里的稻穗,羡慕的道:“我瞧着大哥你们今年收成很好啊,想来赋税应该是不用担心了吧?倒是比我还强些,完全凭自己的力气吃饭,是饱是饥心里都有数。” 张财先是顺着他的话看了眼在树下乘凉的祝春时,心里信了大半,毕竟极少有男人愿意把自己说成是靠女人的,再听到后面就忍不住摇了摇头。 “唉,你卖货好歹有个休息日子,我们一年到头都在地里刨食,最后还只能拿到小头,哪里能吃饱饭,饿不死就行了。”这话说出来,张财只觉得嘴里心里都在发苦。 俞逖微微拧眉,惊讶的道:“啊?大哥你们这里租子大概是多少?我们武陵那边,就我娘子家的租子,最多也就收个五成,有些心地好的老爷还有收三成四成的。” 张财擦了把镰刀,休息了半晌他身上的力气也就回来了,正准备继续回去割稻子,甫一听见这话,脚下的步子就迈不动了。 “真……居然还有收三成租子的主家?”张财乍舌,他四下看了看,周边都是村子里的熟人,唯一陌生的还是眼前这人,“不瞒兄弟你,我们村都是租的县里富户的田,主家要收走六成,有黑心的还有可能要七成,剩下那点又要交税又要顾着吃喝,是真顶不住。” 他说完这话,也顾不得俞逖还想要继续说下去,擦了把汗就继续去稻田里弯腰割穗了。 俞逖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稻田里挥汗如雨的这群人,半晌没动弹。 祝春时等了又等,见他始终不过来,心里也有些着急,接过春容手上的油纸伞,快走几步来到俞逖身边给他遮阳。 “这是怎么了,问出什么来了?” 俞逖叹了口气,勉强笑道:“只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太好罢了。前两日还在和你说,要是顺利的话三年就能升迁离开,若非今天出来走这一趟,只怕我们得在这里扎根了。” 祝春时看着他脸上失落的神色,一壁从身上抽出帕子给他擦汗,一壁弯了弯嘴角:“满打满算咱们也才来四个月不到,你就想把什么都做好,那让其他人怎么活?” “做事呢,肯定都是捡着眼前要紧的来,我们刚来,万家就挡在前面,为了接下来顺利那自然得先拿他们开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凡事都要一步一步来,这不,处理好了万家,我们就到了这里。” 俞逖深呼吸,鼻翼间都是稻穗的味道,“也就你这么劝我。” “我说得可都是大实话。”祝春时努了努嘴,示意他往稻田里看,“要是没有前面那些事,县里谁会把你这个俞大人当真,只怕把你当蔡泰糊弄呢。如今杀鸡儆猴,谁敢小看你,日后推行政令处理事情不是事半功倍吗?” 被这么一说,俞逖的心情似乎也好上了不少,他看了眼祝春时额上渗出来的汗水,接过伞,牵着人往树下走。 “问了一下,他们大概的确交不上赋税。”俞逖边走边道,“他们大半的收入都要交给主家,剩下的那点能顾上吃喝就不错了。” 尤其是今年春蔡泰刚刚伏法,那之前他们的日子估计比现在还要难过,几乎是倾家荡产去交税银。 “这是谁家的田?” “回去查查吧。”俞逖想起县衙里的那些烂账,就忍不住皱眉,他们中也没有那等精通算账的人才,每天都是几个人硬着头皮在那里打算盘煎熬。 祝春时一看他就知道他在愁什么,她也是见过对方挑灯夜战那些账册的,实在是折腾到半夜也不过才翻了几页,这也就罢了,往往还查不出什么东西来。 “你呀,早说了去找个精通算账的账房来,你前面非要拖着。” “那时候不放心也不好找,如今收拾了万家,他家倒是有几个好的账房,刚好可以顶上,想必过几天就能查出点东西来了。” 俞逖先遣平明去张大嫂就走了一趟,好歹喝了人家几碗水又问了点消息,多少留下十来文钱表达下感谢,随后又和祝春时回到马车上。 因在村口停了半日,马车这边还吸引了几个小孩和老人围观,他们也没敢多留,等平明回来了后就赶紧驱车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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