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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最苦不过是执念

沈惊游带兵离开后,这宅子里的两个嬷嬷都陪着姜芙蕖回京城。 脸圆的是洪嬷嬷,年纪再大些的是赵嬷嬷。 两个嬷嬷皆是不超过六十,生的慈眉善目模样。 十名黑甲军打着沈家军旗,马车前三名,后三名,左右各二名兵士围的死死的。 马车里更是一应用品俱全。 点心不容易保存,是以沈惊游送了两个厨子,一名大夫随车而行。 遇到城镇便有副将去镇上沈家军驻扎之地换另十名黑甲军上路。 路线不时换水路,陆路,一切只为保护姜芙蕖安全。 但姜芙蕖一到京城便发现变了天。 六公主被打断手脚。 二皇子掉进池子里淹了半死病痛缠身。 三皇子梦魇差点将淑妃娘娘掐死,已被皇帝谢渐离打入天牢,一天天挨着,听说只在等死。 更有沈家在京城的各种旧交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 国公府倒是未受影响,可祠堂里的长辈们被这些变故吓得闭门不出。 顾金灵的休妻一事因嫁妆还未凑齐,顾家的人还在这些长辈的府门前闹了又闹。 竹筠苑里换了人伺候。 除了春桃和秋梨,就连陆管家也被送去了蘅芜苑守着空屋。 她倒是能理解沈惊游此次安排。 这些人害过他,于是沈惊游不想这些人在最后的时刻惹她心烦。 顾金灵嫁妆凑不齐她也是知道的。 顾家给的嫁妆大半已被顾金灵挥霍光。 对方不敢动沈家的田庄房契,库房里大多是御赐之物,她也不敢动,所以才会把心思打在姜芙蕖嫁妆上。 现如今休妻一事一出,顾金灵的嫁妆去向,沈家祠堂的长辈们势必要查清楚。 都花光了,还想让沈家赔,哪有这么美的事情。 是以,顾金灵此时还在龙盖寺。 她不被允许回沈家,顾家一看她没钱没势,更不会接她回顾家。 清官难断家务事,于是这些事情没个一年半载根本解决不成。 姜芙蕖和离的事情就这么被推迟。 而且,阿宝也不见了。 李茂失魂落魄地在国公府等她,说上次穆王刺杀,混乱之中根本没找到阿宝。 而江南爹娘那里也送信过来,说阿宝并未回江南。 姜芙蕖一着急,就病了。 她夜晚发着高热,不情愿地埋怨沈惊游。 可次日,一封家信传回国公府—— 老国公沈平章拼死胜了一仗,却因重伤不治,瘫痪在床,即将被送回京城。 而沈惊游在落花城漂亮地击退叛军,却被穆王刺客追杀受了重伤,又带伤替换老国公沈平章同越国对战,射杀赵国悍将赵猛,自己也从马上跌下,至今昏迷不醒! 姜芙蕖在病中捧着书信,眼眶发热。 是啊。 她从北疆回京城到此刻,已过去三月,此时严冬,重生已有一年。 变天了。 老国公的确是在这种时候瘫痪。 上辈子的事情发生的迅疾,当初是与东霄国作战受的伤。 但这辈子却是与蛰伏的赵国打了几仗。 姜芙蕖着蓝色长裙,头发半梳,只用白玉簪松松挽了个髻。 天色昏暗,寒风骤起。 春桃怕她太担心,又是给姜芙蕖塞着手中暖炉,又替她顺着胸口。 洪嬷嬷急匆匆地进来又添一道坏消息: “小夫人不好了,外头表小姐说若是不送还顾夫人的嫁妆,她就在外面长跪不起。” 姜芙蕖暗暗捏了捏拳,满脸恼意,“让她跪!” 赵嬷嬷忐忑地站在一旁,小声提醒,“太子殿下派人送了拜帖,听闻小夫人医术颇佳,请您过府替他诊治。” 姜芙蕖脸上似笑非笑,从榻上摇摇晃晃起身,身子倏然一僵,整个人昏死过去。 “小夫人您怎么了?快去叫李太医!请太医院李太医,别的都不成!” 春桃抱着姜芙蕖身躯,几个丫鬟婆子慌乱地扶着她躺到床榻上。 姜芙蕖坠入梦中。 一睁开眼,手中便握着一把刀,毫不犹豫地往自己心口送。 刀刃扎破血肉还不行。 沈惊游将刀柄转了半圈,疼的姜芙蕖痛呼出声,叫他停手。 可他不停。 还要将利刃往深处送。 他跪坐着,衣服堆在腰间,胸口处洞开圆形豁口,正对着豁口处摆放着一只海碗。 海碗里的东西姜芙蕖永生永世也不会忘。 是她的嫁妆,是能避疫气的月支香粉。 他的心头血滴落在香粉里,海碗便发出一种甜腻过头的香气。 沈惊游拔出刀,整个人疼的痉挛,俊美面容扭曲。 他有一瞬间心脏停跳,几乎无法喘息,骨节分明的手指捂住流血的胸口,红色涌出冷象牙白的指缝,原本修长的手指更显一种破碎的旖丽。 “够了吗?” 他的声音在发抖,无比虚弱的声音里,那些哑意怎么忍都忍不掉。 他在刻意保持冷静,可实在很疼。 十指连心,他却直接剜心头之血。 “尊夫人小产后体质不好,这些血恐怕不够啊。” 熟悉的声音让姜芙蕖眼眸圆睁,满脸惊诧。 风凌波盘腿坐在蒲团上,头发还是黑色,嘴角流露出一缕无悲无悯的笑意。 突然意识到什么。 姜芙蕖心头浮上巨大的恐慌。 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之事。 “不准!” “我不准!” “傻子,快停手啊!” 姜芙蕖的痛意从灵魂里呐喊出口,可不及感受到的十分之一。 沈惊游咳了血,眼眸浑浊,闻言皱起眉,弯了腰,摸到扔在地上的刀。 他双手握住,长睫微颤,下一瞬,姜芙蕖的心魂猛然挣脱了他的身体。 沈惊游颇为着急的将刀送入心口。 鲜血淋漓滴了许久。 他脱力倒地,侧躺着,浑身汗湿着,微微喘气着,又分外期待着,定定地看着那碗血药。 “如此一来,我妻会好吗?” 风凌波终于面露不忍,他手中一扬,浮尘搭上另一条臂膀,垂眸叹气,“会的。” “尊夫人的病会好,用过此药,下次便只用你的指尖血,只要五年,你们会重新孕育子嗣。她也会长命百岁,此生不再受其他病痛。” 沈惊游疲倦地眨了眨眼,他动了动身子,仰面躺着,慢慢地一呼一吸。 睁眼间,他睫毛剧烈颤动。 风凌波于是看到这位小将军怪异的微笑。 他说,“我魇着了,道长,道长,我看见珍珍了,” 他费力地抬起手臂指着姜芙蕖漂浮在半空中的方向,又笑,“你看,珍珍在那里呢。” “珍珍是天下最漂亮的女子。” 姜芙蕖怔愣着与他四目相对,一动不动。 便又听沈惊游叹口气,“是我强求。” “可我好喜欢,纵然挫骨扬灰,我也要同珍珍在一起。” “道长,你知道珍珍有多好吗?” “若你娶妻,便能了解。” “岳父替女儿取名珍珍,意为此生珍爱之物,我同岳父岳母心思相同,她也是我……咳咳……” 他又咳出一口血,血痕顺着嘴角蜿蜒而下,滴落在他白皙耳际。 …… 下一瞬,他面色平静地用冷水清理自己,胡乱地包扎身上的伤,换一身看不出血迹的玄衣,端着那盅药靠在马车上,挨着疼回了竹筠苑。 姜芙蕖终于想起,上辈子有一次她同沈惊游吵架,是因为对方非要她喝一碗腥臭的药。 那时她没了孩子,又被顾金灵送的通房下药再也无法生育。 心中对沈惊游有气,他一出现,姜芙蕖思绪复杂,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和他相处。 又爱,又怨,偏偏又渴望这短暂的与他相处的时间。 总是弄巧成拙。 而那次后,沈惊游每逢初一十五和她欢爱,总是会在她受不住晕过去时喂她喝一种带着腥味的参汤。 他们成婚六年,他回来的次数那样少。 空等的夜,外人的欺凌,孤孤单单的一年又一年。 而他这点怪异,终究是被冷淡的风吹散在虚无里。 上辈子他说要将顾玉珠母子接进国公府住的那夜,那被风同样吹的面目全非的凑在她耳边的热息,也浮出水面。 那夜他说的是—— “珍珍。” “心肝儿,” “不痛了,夫君再不让你痛了。” 那是他死前最后一次喂她喝他的指尖血。 原来那支月支香根本没有用给师爷。 他缄口不言是因为他心中有愧。 孩子没了,他终究不是无动于衷。 可…… 他是她前世今生的孽缘,强行凑在一起只会家宅不宁,年岁不永。 因为是孽缘啊,怎会一帆风顺。 她也并未觉得身体康健,因为他已先被人喂过忘忧汤。 遍体生寒的凉毒从他的体,传入她的血。 于是痛。 痛极。 姜芙蕖突然笑了出来。 她皱眉望着天,眼眶发红地笑,声音里有憎恨,无力,更有万种心痛,“荒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荒唐!” “真无趣!” “沈惊游真是个傻子!” “沈惊游是个傻子。” 越骂声音越低。 沈惊游咳血的样子,他们骗他吃药的样子,皇室让他拖着半死的命赶往北疆的样子,他的冷漠,他的无奈,他的欲言又止! 姜芙蕖攥攥手指,脸色苍白,惊惶地望着同样的天。 “不,我错了,不该骂天地。神明你在听吗?” “我要沈惊游活着回来。” “我要我们都能长命百岁。” “求求你,” 她双手合十,虔诚跪地,一遍遍磕着头请罪。 “我不是要骂人的,我是太害怕了,菩萨,佛祖,神明在上,” 重重的将头磕出血来,鲜血污浊了眼睛,眼前一片红色。 姜芙蕖尾音低颤,“求求你们,让我们分开吧,求你了。” …… 手腕上一痛。 姜芙蕖恍惚醒来。 李太医用袖口擦着脸上的汗,见人醒了,收了针连连道:“小夫人你可终于醒了,你在梦中又哭又笑,把丫头婆子们全吓哭了。还好夫人有神明护佑。沈家有神明护佑。” 洪嬷嬷粗糙的手指抹着眼泪,她哽咽地跪在姜芙蕖床前,握着一双细嫩柔胰,“小夫人,爷活着回来了,现在东厢房,刚才醒了一次,要找夫人呢。” 姜芙蕖苍白的脸上涌现出不可思议的笑容,她反握住洪嬷嬷的手,“真的?沈郎君回来了吗?” “真的,还打了胜仗,以后国公府的日子会好过的,纵然太子殿下如何打压,以后……” 踉跄着下了床榻,姜芙蕖歪着身子走了一步便浑身无力摔倒。 “小夫人别急!爷又不会跑了。” 春桃哭红着眼睛来扶姜芙蕖,病中的她被人扶着迈进东厢房的门槛。 屋中全是血腥气。 她小脸发皱,眼发红,提着裙摆,用了全身的力气跑向他,扑跪在床榻前。 先脱了沈惊游的衣衫摸着胸口,没有剜心放血的痕迹,可却有其他的伤痕,有的还冒着血珠,有的已经腐烂散发着臭气。 可那张脸。 神仪俊秀的脸却未受伤。 “珍珍最喜我容颜,怎可毁伤了脸呢?” 梦中的沈惊游某次重伤靠在肮脏的城楼。 他箕坐着,眸子闪闪地同别人说起他的妻。 “你不知道,珍珍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子。” “若我不美,配不上珍珍。” “好奇怪,明明心中极满意珍珍要我做姜家赘婿,可总有个声音跳出来反对。我是打仗打疯了吧。” …… 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滴在沈惊游胸口。 姜芙蕖咬着唇,趴在他胸口听着心跳,微弱的心跳声被她听了一遍又一遍,确认了一遍又一遍他活着。 然后不敢相信,她又将小脸小心翼翼凑过去贴在他冰凉的脸庞。 “快醒来。” “泉哥哥,你快醒过来。” “叫你哥哥了,你还不醒吗?” “快醒……” 后脑被一只大手抚住,姜芙蕖愕然抬眸,眼泪还挂在眼睫。 沈惊游醒了,他用指尖蹭着她脸上的泪,薄唇开合,却发不出声音。 他死里逃生,实在没有力气。 她只好凑近,听他极为难的一个字一个字讲—— “不……” “……” “能……” 姜芙蕖点头,握住他指尖,“我不哭,我很听话,我真的没有哭。” 她胡乱擦着脸上的泪,挤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沈惊游目光温柔缱绻,暧昧偏执,他无奈一笑。 不是不能哭。 而是…… 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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