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枫眉头一挑,他当然不会觉得木婉云只是随口一说。 正要再问几句,却见她自己笑着端起茶杯,一边用茶盖拂开上面的浮沫,一边笑道,“我就是猜测,毕竟那么多人,整整二十万,就算是跑掉一两个,也不是没可能的吧?” 木婉云知道卢枫怀疑自己,只是她也不确定,所以并不愿意多说。 毕竟,若是她判断失误,到时候于自己无益处。 本来她不想提的,可是又怕卢枫因为没线索就不去调查。 这不是她想看到的。 可她也只是在上一世偶然得知沈阔一直在寻找什么人,似乎是军医身边的一位小徒弟,当时年纪大概十二三岁,如今也应该二十二三了。 刚才突然就想到了或许这两者有关系。 至于到底是不是,卢枫身为大理寺卿,应该不是无能之辈,只要他想找,即便是大海捞针,也能找到。 不把线索透露的太多,既是对自己的保护,也是对他能力的考验。 卢枫敏锐的察觉木婉云有所隐瞒,而她提到二十万人的时候,语气里有嘲讽,也有悲痛,他也不由得想起那一场祸事。 当时他初入大理寺没多久,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主事,因为家族原因,他那时也是混日子。 突然有一天京中弥漫起一股悲伤无奈的氛围,就连平日里去的勾栏瓦舍都关门歇业,家里更是一夜挂起白绫。 母亲和姐姐不许他外出,每个人都哭红了眼,甚至家里的下人都是一副眼神红肿神情呆滞的样子。 他那会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随手拦住好几个人询问,可每个人都是欲言又止,未开口先落泪的样子,他看的心里厌烦,便没了兴趣。 直到他连夜翻墙离府,被家丁报给母亲,被母亲命人抓住押着去了祠堂。 那是母亲第一次动手打他。 母亲是一边哭,一边捶打他,告诉他,“你可知卢家如今只有你一个儿郎?!” 他当时觉得不可思议,家里父亲母亲一共生了五子,而他不过是庶子,因为是姨娘爬床所生,一直不受待见。 姨娘原是大夫人,也就是他后来称母亲的人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 姨娘原是青楼名妓,被富商赎身后收了房,据说很得宠,可姨娘恃宠而骄,竟然搅弄后宅,后来富商一死,便被富商子女发卖。 姨娘运气好,被发卖途中,遇到了难产的母亲,因着在青楼打过胎,所以帮了难产的母亲,被母亲以高价从人牙子手里买走。 姨娘原本也是抱着感激的心情跟着母亲到了京城,进了卢国公府,一开始也是尽心尽力侍奉母亲和府里的少爷小姐。 可国公府富贵迷人眼,他的父亲,当时的国公虽然年近三十,生的仪表堂堂。 姨娘不知什么时候动了心思。 也或许她原本就不是安分的。 后来有次,母亲跟父亲因为一些事情吵了一架。 母亲和父亲一直都是感情很好的,很少吵架,像那次吵的那么凶,也是从未有过,两人很久没说话。 虽然二人都心里生了悔意,可两个倔犟的人,谁都不肯先低头。 据府里下人说,父亲每天都会在忙完公务回寝屋的时候,盯着母亲的窗子发呆叹气。 姨娘便是这个时候,打着母亲的名义接近父亲,给父亲奉上以母亲名义送的甜汤,那甜汤里下了姨娘从勾栏买来的催情药。 一夜欢好。 父亲大怒,醒来后,原是要把姨娘打死的,是姨娘死死哀求,母亲心善,留了她。 原打算发卖,可姨娘却说自己恐有子嗣。 还言之凿凿,一找大夫看过,这几日适宜有孕。 父亲当即就要一碗红花灌下去。 可母亲信佛,拦下了。 只等一个月确定,再行处置。 一个月后,姨娘肚子里有了他。 父亲动怒,要打死姨娘,姨娘抱着母亲的大腿苦苦哀求,希望她看在过去救过母亲和六姐的份儿上,让她把孩子生下来,生下来,她就离开。 这当然是托词。 她还想着母凭子贵,生下孩子,以后在国公府享受荣华。 只可惜,她的如意算盘还是落空了。 父亲本就不喜她,之前给她几分颜面,也是因为她是母亲身边的人,又对母亲有过些微薄恩情。 如今,被她算计,是彻底消磨干净了。 更因为被设计儿唾弃她,即便她后来被母亲提为姨娘,也从不进她的院子。 卢枫还记得儿时有记忆起,他的生母,便总是毒打他,怨他比不上哥哥姐姐,所以父亲才看不到他们,后来更是让他大冬天泡冷水澡让他感染风寒,只为让父亲怜惜他们母子,好趁机会陷害主母欺辱他们。 儿时,他也曾被教坏,以为真是母亲苛待他们母子,不许父亲来看望他们,才连累他被姨娘责罚。 甚至还偷偷做了很多事报复母亲和哥哥姐姐。 譬如,在母亲去的花园路上放滚圆的珠子,亦或者给母亲的名义膳食里吐口水,故意把父亲给几个兄长布置的功课撕碎,让兄长背责罚。 最严重的一次,他放狗吓唬刚有孕的长嫂,导致长嫂差点小产。 他一直以为自己很聪明,做的事没人知道。 可那次,他刚得到消息跑回院子里,就被找到。 那次父亲发了大怒,要打死他。 是母亲拦下了父亲,不过十板子还是挨了。 母亲留了药,让姨娘给他抹,可姨娘却说母亲假惺惺,转手把药丢了,还让他记住,是母亲害他。 他当时好疼,因为没上药,晚上疼的死去活来。 后来还发起高烧。 迷迷糊糊的时候,是母亲为他请大夫,替他喂汤药。 他依稀记得母亲训斥姨娘,“当初你使尽手段,得来这个孩子,如今,作何教坏他?!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自私自利的娘?!” 姨娘在外人面前一向柔弱,当着母亲的面委委屈屈不吭声,等母亲一走,却又是另外一副嘴脸,破口大骂,阴阳怪气。 “假惺惺的,做这样子给谁看?!还不是故意装贤良淑德的大妇!” 他那时,大概也是有些动摇的。 可姨娘毕竟是他的亲娘。 孩子嘛,总是会天性更亲近亲娘的。 可很快到了除夕。 全家团圆。 父亲厌恶姨娘,不许她去主院。 却没提他。 姨娘发了好大的火,打了满院子的下人不够,还罚他们跪在院子里。 还不许他去主院一起吃饭,跟他说,他去了,也没人把他放在眼里。 最后,姨娘多吃了几杯酒,似乎觉得下人跪着还不够,又哭哭啼啼逼着他去跪在父亲和母亲的院子外,他不肯,姨娘便要撞死。 他记得那天雪下的很大,纷纷扬扬砸下来,把他小小的身子埋了大半。 等父亲母亲发现的时候,他已经不省人事。 府里连夜请了大夫。 母亲亲自让下人烧热水,把他抱进去,哭着让他千万别有事。 父亲在外面责备姨娘,姨娘狡辩是他想见父亲,跟她无关,还暗讽要不是母亲不许他去参加团圆宴,他也不会如此。 那是头一次,他听到父亲冲姨娘发火,说他本就无意于她,说她耍手段,还说当时就应该发卖了她。 他当时虽然昏迷,可意识却是清醒的,听得一清二楚。 头一次,他知道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方式是这么不光彩。 他虽然一直不被喜爱,可也在家学读书,夫子教授他们明礼,那次,他哭了。 而知道他冻晕过去,丢了半条命,姨娘全程没有关心一句,反而是他觉以为是坏人的母亲,心疼的落泪,更是在看到他一身的伤的事后,后悔的冲他抱歉,跟他说,“是母亲不好,母亲不应该因为当年的事情,就忽视你,你叫我一声母亲,就也是我的孩子,我的儿,你受苦了…” 他哭了,起初还只是小声啜泣,后来便伏在母亲怀里嚎啕大哭。 姨娘后来又来了寻他,却被母亲赶走,姨娘又哭又闹,说母亲抢了男人还要抢孩子,甚至问他,“你真的不要娘?娘把你养大,吃了多少哭?你当真要做不孝之人?!” 他当时害怕的紧,他知道不孝的人是要被唾弃的,可他真的不想回去。 以前不知道这世上有母亲是会对孩子笑,会在孩子受了委屈的时候安慰,会让孩子趴在母亲怀里嚎啕大哭而不厌弃,可如今,他知道了,便也再也舍不得了。 母亲给了姨娘好大一笔钱,还给她安排了身份,嫁给了一个七品小官。 姨娘心满意足离开,走的时候甚至没想起他来,还是母亲让他去送一场,说总归是母子一场,他不情不愿去了。 姨娘见到他,先是一怔,随即冲他招手,却是告诉他,“你虽然是庶出,可是也得努力些,你父亲是武将,你哥哥们以后也是要上战场的,或许哪一天他们就死在外面,国公府爵位就是你的了,我的儿,为娘等着你…” 他永远忘不了她的贪得无厌的嘴脸。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觉得羞愧,为有那样的娘,为自己曾经被教唆坏对母亲和兄长嫂嫂们做了很多错事。 许是不想让她如愿,他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跟京中纨绔混迹,母亲虽然总是不满,提醒他要上进,可也不过分苛责。 可没想到一语成谶。 在他十七岁这年,国公府满门,他的父亲,五个兄长,甚至还有好几个伯父叔叔,一起奔赴战场,却没有死在战场,死在一场瘟疫里。 一同去的嫂嫂侄儿侄女也无一幸免。 二十万人,只活下来两万。 那一夜,母亲一夜白头。 而他也从一个纨绔,一夜成长。 他本意投军,延续国公府荣光。 可母亲不愿,不许,苦苦哀求,而他不能看着母亲一人孤独守着国公府。 他努力奋进,从大理寺主事,一步步坐上大理寺卿,成了陛下的爪牙,不为强权,只追求公道。 可他心里一直有一个谜团。 瘟疫再凶,如何短短半个月要了十八万人的性命。 为何他的父兄嫂嫂侄儿侄女,几十口子无一人生还。 这些年,他一直都在追查。 可沈阔太耀眼。 他立功无数,不仅是陛下看重的人,还是百姓心目中的战神。 直到他的盛名大到让陛下都开始忌惮,而这些也有他的助力。 他不能对陛下看重的将领做任何事,可是他了解陛下。 终于,陛下暗示他,沈阔可以动了。 他知道机会来了。 可是十年过去,当年的事已经无人知晓,这些年,他一直在追寻,却没有一点线索。 唯一的收获,便是沈阔的确不是将才,他就是一个靠散播瘟疫,冒领军功上位的小人。 可是他是个很聪明的小人。 这些年,不管是朝廷有意,还是他自己故意,他早就已经成了本朝和百姓心中的神。 若是他的真面目被揭开,百姓幻灭,敌国也再也没有了忌惮。 这不是陛下愿意看到的。 而沈阔又非常会收买人心,他的那些下属,对他忠心不二。 而他却还是靠着跟木婉云合作,才让沈阔自毁长城,为了那个妾室,甘愿奉上下属罪证。 木婉云连喝三杯茶,都没有等到卢枫开口,心里也隐隐着急起来,犹豫的时候,就看到他缓缓抬头,眼神透着无奈,“沈阔不能幻灭,不然,敌国虎视眈眈,至少,在新的战神出现之前不能,这是陛下的原话。“ 木婉云端着茶杯的手一抖,心里陡然一凝,抬头凝视卢枫,许久没有说话。 卢枫似乎对木婉云的反应并不意外,毕竟他曾经经历过无数次这种从满怀希望,又颓然无助,最后心灰意冷,几近心死的过程。 可每一次,他又打起精神,挺直腰背。 只要活着,就总会有希望。 自从有所怀疑,他就一直在查,也无数次仗着在陛下面前得脸,求陛下准许自己调查,可是每次都失望。 一次次失落累积下来,他自己麻木。 却从没有放弃。 而这些年在官场浸染,他也圆滑世故了很多,知道有些时候,结果比过程更重要。 只要是认准了,至于是用何种罪名,无关紧要。 不过该调查的,他依然会调查,那是他对卢家满门,对死去的十几万人,也是对旧病未愈不知还能坚持多久的母亲,也是对他自己的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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