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姐不在。</p>
空荡荡的房间，仿佛对我发着脾气。</p>
平时万万不敢随便往外面跑，那么多大楼，却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随时随地会有原子人举报那些不守规矩的同伴。</p>
所以我们鲸落湾一直推崇没有人而治理。</p>
让原子人，管理监督原子人。</p>
还好今天有迷雾。</p>
我打了个哈欠，往楼上走去。</p>
不知道是不是主任已经认出了我，总之，他为什么连多一句话都不愿意对我讲呢。</p>
阴冷的楼梯，格挡住大部分光线，每一个脚步的回音，似乎都在咯咯笑。</p>
没当成模范生也就罢了，明天开会，搞不好还会成为反面教材。</p>
鞋边有泥巴，以及一颗不知好歹的小草。</p>
刮掉。</p>
擦掉。</p>
一个晃悠，后背靠在了墙上。</p>
也没有吃东西，不知道为什么饱嗝突袭。</p>
就这样，一路打着饱嗝，回到了七楼。</p>
用力关门。</p>
我继续背靠在墙，试图用冰冷攻击冰冷，但是无济于事。</p>
饱嗝争锋作对，好像棒打落水狗般的嘲笑。</p>
我抚摸着肩膀旁的墙洞，我抚摸过无数遍。</p>
只有人类才有如此的情绪，不顾拳头的安危和身躯的疼痛，挥出如此大力。</p>
我不敢问鲸姐为什么这样做。</p>
我当面抚摸等于我在询问，但是她从来不说。</p>
我把手捏成拳头，慢慢放进凹槽，刚刚好。</p>
两年前，这个高度还在我的额头，此时我手臂平行于地面，它已经和我肩膀一致。</p>
每当我想念鲸姐，我就在这里。</p>
我想念她的头发，想念她的红唇，想念她的指甲，想念她的鞋面，想念她的一切。</p>
还有她那棱角分明的下颌。</p>
她无数次说过想去削掉，以便更加柔美。</p>
天，她不知道她有多美。</p>
我却怎么也长不出来，为此失眠过好几次。</p>
唯一可能跟鲸姐近似的地方，应该是头发。</p>
有一次，她靠在窗边伸出一个悠长的懒腰，光经过折射，带着又黑又亮闯进我的双眼，于是我开始执着于那不断生长的东西。</p>
要反光，还要长，以及平滑，才能像半面镜子，嗯，再坚持三个月，应该就和鲸姐一样漂亮。</p>
“从今往后，你就叫阿烈吧。”鲸姐把拳头从凹槽取出来，血不住地流。</p>
我心疼。</p>
我叫什么，都无所谓。</p>
眼眶里面闪烁着晶莹剔透的液体。</p>
“没有当上模范生，我的错。为了补偿，我决定帮你提前完成任务，但是你也需要帮我……”</p>
“我可以！”我抢答有点太快了。</p>
鲸姐用手巾简单包扎，一边想一边走到客厅，点燃烟斗，又忘了它，坐下，翘起二郎腿，再把两腿换了个上下，瞟过来。</p>
目光如同一道寒流，不容反抗：“阿烈，从今天开始，你是一个焱女。”</p>
败火少女阿烈，一败现实，二败梦境，三败精神。</p>
到今天为止，一共123天，我做了123天的焱女。</p>
我没有过问，为什么鲸姐非要我扮女生。</p>
原子人，原本没有性别。</p>
但是我比较少一点问题的时候，她看上去更开心。</p>
尽管她没有咨询我的意见。</p>
好吧。</p>
既然我已经提前答应她了，那么执行下去就是了。</p>
她开心，我就愿意。</p>
她说，那一堆仆人的衣服，全部是女仆。</p>
“全部”这个词用得好，剥夺了我提出质疑的机会。</p>
不仅如此，还有一条只有她驾到，我才会从柜子里面取出来，穿在身上的“尾巴”。</p>
她开心，我就快乐。</p>
我不断提醒自己。</p>
可是三天后……</p>
窗户拍打着窗台把我思绪拉回来。</p>
我冲向书架，努力翻看着一切绘图，我记得刚才男子的一身打扮，似曾相识，一定见过。</p>
在“故乡”的寓言中，找到了“乡下人”。</p>
培育皿是我的第一故乡，鲸落湾一号是我的第二故乡，鲸姐是……</p>
不！</p>
鲸姐才是我的第一故乡。</p>
起风了。</p>
迷雾正在散去。</p>
不停拍打窗台的窗户提醒着我。</p>
只要有风，我们都会干一件事……放风筝。</p>
这是为数不多的乐趣，谁也不服谁，谁都想飞更高。</p>
鲸姐握住我的手腕，手把手指导我，把金鱼画到了蝴蝶的翅膀上。</p>
我希望活蹦乱跳的鱼儿带着我的心脏，到天空飞翔。</p>
不一会儿，风筝就从无数的窗户飞了出去。</p>
虽然我只是七楼，不是顶层，但是我那绚烂的图案，总是夺人眼球。</p>
很多原子人明显尚不知晓细节，风筝需要不断扯线，才能越飞越高。</p>
这不，坠落了好几个。</p>
伴随着对面那些五颜六色的表情，我只有下嘴唇包着上嘴唇，鼓起两腮，憋着笑。</p>
连同身上这件女仆装，仿佛也会拉仇恨。</p>
不如缩到窗角。</p>
三号楼。</p>
还是那个房间，五层，出现了跟上次一模一样的场景。</p>
只不过窗帘飘动，若隐若现，看不大清楚。</p>
但是皮鞭在空中挥舞，瞬间夺走了我的注意力。</p>
不仅如此，操弄皮鞭的身躯，仿佛在跳舞。</p>
啪！</p>
每当皮鞭落地一次，我的嘴唇自然跟着碰撞一次。</p>
我上上一个客人，那个胎记大叔，也有这种爱好。</p>
可惜遇到突然开会，否则我可以用我的服务，弥补我的得罪。我把窗帘咬进嘴里，安静欣赏，陷入“学习”的状态。</p>
持鞭人对角落招手，发布某种命令，按照规定，应该毫不犹豫，马上冲到跟前，可是那房间的原子人，却半天没有反应。</p>
该死。</p>
这样的客人，为什么不到我这里来？</p>
我对命令，毫无抵抗力。</p>
持鞭人见状，慢悠悠走过去，消失在我的视野，仅仅从地上稀薄的影子可以看到，仿佛在发生某种身体的摩擦和碰撞。</p>
接着，一个原子人，穿着浴衣，直接滚到了地上。</p>
然后，它爬向柜子，从里面翻找出一套红色的衣服，试图把自己包裹起来。</p>
那是我们的套装。</p>
不对！</p>
今天应该是穿蓝色，她搞错了。</p>
啪！</p>
皮鞭再次落地。</p>
我才看到瘫坐在地上的它，落满了眼泪。</p>
哇，不仅有动作戏，还有情景剧，这种具有复合功能的客人，一般都是我心头好。</p>
可是，它面对靠近的持鞭人不仅没有敬畏心，还从身旁的柜子上，顺手抄起一个花瓶，举过了头顶。</p>
我没注意我眼前的窗帘，全是我咬出来的口水，也忘记了我的风筝已经开始降落。</p>
我盯着从未见过的对台戏，却怎么也猜不出来接下来的剧情。</p>
只见，持鞭人用力挥舞起皮鞭，突然停留在高处，接着轻轻扔到花瓶之上，那皮鞭的重量如同水库泄闸，让原子人眼泪滴个不停。</p>
持鞭人走过去，试图一把揪住它的衣襟。</p>
它……它……它居然选择砸下去。</p>
持鞭人一个闪躲，花瓶落地碎裂。</p>
然后双方开始极限拉扯，它力气一定不小，很快撤烂掉持鞭人衣服的右肩……</p>
咚咚咚。</p>
咚咚咚！</p>
敲门没有进行第三次，而是直接步入房间。</p>
我佯装拉扯风筝，视线依然停留在三号楼五层，但是窗帘随风摆动，遮挡严实。</p>
我把风筝线栓到窗台。</p>
一个瘦骨嶙峋的驼背男子坐下。</p>
今天碰到的客人，迄今为止，全部是男人。</p>
咳咳咳咳咳。</p>
我走上前，露出标志性微笑，轻轻弯下脊梁：</p>
“请问你需要互动，还是入梦，还是……”</p>
“醒着，醒着就好，动，也动不了了，咳咳咳。”</p>
“明白，那就是精神，请坐。”我看见窗帘摆动，径直走过去关上。</p>
鲸姐跟我谈论“精神”远远多余其它，还不止一次问，我有没有抓住「那东西」？</p>
我不知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如今但凡进行任何精神交流，我完全没有自控能力，需要人类主动给我打开心扉才可以。</p>
鲸姐少有的叹气，基本上都发生在此。</p>
真是没用，除了转移话题以外，我毫无办法。</p>
“请问，你需要什么饮料，茶，可以吗？”我从窗边回来，离男子的距离比刚才远一点。</p>
他挥了挥手，露出迷之微笑，示意我们立即坐下。</p>
我打算从闲聊开始，但是他已经用川字纹看着我。</p>
刚才的微笑，仿佛是在艰难的条件下，努力挤出来的效果。</p>
我喜欢跟人对视，我总能看到我眼睛里面没有的东西。</p>
比如眼前这双，他竭力平和的表面，也无法掩盖内层的疲惫，他轻轻摇了摇头，吞下每一个字，但是内心却有千言万语在打架。</p>
我想抓住「那东西」。</p>
可是我是原子人，我似乎尚且没有这个功能，只好任人摆布。</p>
我还是想。</p>
但凡遇到愿意用精神来体验的人类，我都视为一次难能可贵的机会。</p>
不眨眼，也不做表情，如果能够出击，我将毫不犹豫。</p>
夕阳西下，光把我透到墙上的影子，好像一只硕大的猫咪。</p>
嗒！</p>
我看见四周的植物如同光速闪过，驼背的男子已经抓住了我的手，一边跑，一边大喊：</p>
“分裂，分裂！哈哈哈，不可遏止的分裂，啊哈哈哈！”</p>
出击，我要出击。</p>
我奋力抓住一个疾走的树枝，挣脱开来。</p>
驼背男满口鲜血回头，好说歹说，我有点吃惊，也许这才是他的真面目，也不一定。</p>
“痛苦，痛苦，你明白吗？”鲜血滴到他举起的手指，“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哈哈哈。”他在胸前和腹部胡乱戳划。</p>
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p>
从未见过满口吐血的人，还能比打了鸡血更加兴奋。</p>
“请问，我们是在玩一个很新的游戏吗？”我双手抓紧树枝，不敢松开。</p>
“你礼貌吗？我……才是客人，哈哈哈哈。”说着他走上前来试图继续抓我手腕。</p>
我立定站好，拍了拍手，眼珠一转，主动跑到前面，回头示意他继续。</p>
“分裂，不可遏制的分裂，跟你一样。”他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p>
跑啊跑。</p>
终于，周围的植物停了下来。</p>
我们也停了下来。</p>
只是轻喘，并不会累。</p>
我转向他，打算接受下一个命令。</p>
他向前戳了戳下巴。</p>
又一个山坡，不过，只需要往上面走上几步即可。</p>
声音已经从山坡那一边，慢慢传过来，夹杂着摩擦和厮打。</p>
“你痛苦吗？你知道痛苦吗？那种不可阻挡，永远折磨你的东西？那必将带你去黑暗的东西。”他的嗓音很低，浮着某种病态。</p>
为了理解这句话，我决定五步并作三步，提前两秒钟站上坡顶。</p>
于是，眼前的一切，完全摄去了我的呼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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