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李威龙提着风干的牛羊肉，水貂绒的毡帽上沾满雪。他站在雪里，龇着大白牙问：“东北都有啥好吃的？”</p>
陈东实认真思索了三秒，回：红肠，扒肉，马迭尔冰棍。</p>
两人那年还年轻，一个二五六，一个二五七，李威龙常开玩笑说，这两数字听着像二百五，陈东实说他是虎逼，李威龙问虎逼是啥意思？陈东实说虎逼在东北话里就是宝贝。</p>
这当然是假的，虎逼不是宝贝，宝贝也不能叫虎逼。陈东实不是头一次对他撒谎，比如他还说过，哈尔滨的雪，是甜的，和乌兰巴托的不一样。</p>
李威龙长久驻外，上一次回国还是六年前，早已不记得家乡人，自然也不记得家乡雪。</p>
所以后来逢陈东实回哈尔滨探亲，李威龙站在月台前，特别认真地问：能给我捎点哈尔滨的雪不？我想尝尝，是不是真的比这儿的要甜。</p>
陈东实默默白了他一眼，心里默念一句：虎逼。没搭理他。却在上了火车后，在电话里同他讲：等十二月，天再冷些，我就接你回哈尔滨看雪。</p>
线就是从这儿断的。</p>
等陈东实回到乌兰巴托，人已经没了。</p>
停尸房催了好几次，没人来收尸，家属在国内，短期内赶不过来，遗体由单位出面转到了市殡仪馆暂存，过了小半月才签了火化协议。</p>
陈东实赶到时，丧礼都已经办完了，连哀悼的机会都没有。李威龙家人的意思是，乌兰巴托这头就算了，李威龙他们要带回国——当然，这里的李威龙，已经是小匣子里一抔面目全非的骨灰。</p>
“英杰辞世，昭风长存”——灵堂上八个大字，就是对李威龙半截人生的全部概括。</p>
陈东实不懂，当初劝李威龙报考警校的是他，鼓励他做缉毒警的也是他，支持他留驻在蒙古的也是他。他在想，如果，只是说如果，他从一开始没有劝李威龙念警察，没有怂恿他做缉毒警，更没有替他买来乌兰巴托的车票，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的一切？</p>
那天，陈东实在苏赫巴托广场买了一晚上的醉。乌兰巴托的夜并不像歌里描述的那样迷人，相反它很冷，很残酷。</p>
多年后肖楠笑他，傻b兮兮的，人接到时，酒精中毒，直接ICU里躺，命都不要了。</p>
只有身边为数不多的人知道，陈东实不擅饮酒，一喝多就易生事。</p>
买醉对他而言，无异于自杀。</p>
他是真的一心想求死。</p>
后来肖楠在病床前拈酸冷笑：“你有几条命能由着你造？连你女儿都不要了？”</p>
陈东实低着头没吱声，肖楠替他更衣，发现胸口湿了一大片，惊叫，“这又是咋回事？咋是湿的？这衣服上是酒，是水？还是你为他流的眼泪？”</p>
陈东实说：都不是。是雪。从哈尔滨带的雪。</p>
肖楠更不懂了，哂笑着问：有病吧？谁没事儿把雪揣兜里，揣一会儿不得化了。你是喝酒喝得脑子都喝傻了？</p>
陈东实奋起争辩：化什么了？什么化了？这他妈的就不能化！老子说它不能化就不能化！</p>
肖楠忙闭住嘴，陈东实脾气她知道，平日里看着温耐，发起火来古板又奇怪。</p>
夜里陈东实吐得不行，前夜火车上吃的快餐都给呕了，病房里老大一股味儿。</p>
肖楠嘴上厉害，心却软，照旧服侍他喝水吃药，替他清理残渣，忙里忙外，几乎整夜没合眼。</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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