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中宵连称客气,引范镇入城,到了帅府。如果是其他人,应该是签判陈希亮带官吏去迎接,入城之后范镇到帅府拜见杜中宵。即使驿馆没建,也应该是在州衙招待范镇,住在那里。因为有当年范镇为临颖知县时的故交,杜中宵亲自迎进城来,帅府款待,是特别礼遇。</p>
到客厅里用了茶,一众官吏寒喧一番,见天时还早,便各自离去。到了晚上,杜中宵设宴为范镇接风洗尘,他们再过来。有了火车,随着交通方式的变化,很多礼仪也跟着变了。</p>
饮了一会茶,聊过闲话,范镇道:“此次我来河曲路,除了宣抚地方之外,圣上和宰相还有事情托我与节帅相商。明日我要去沙州,把河曲路走遍,与节帅相处时间不多。现在商量,莫嫌我冒昧。”</p>
杜中宵道:“舍人不需与客套,有话直说就是。在河曲路,凡有吩咐,必定做到!”</p>
范镇道声不敢,道:“前些日子节帅上章,铁路修到河州之后,要一路修到黑水城去。并且要升黑水城为居延县,增加驻军,以窥西域,兵临高昌国。以朝廷财力,铁路修到黑水城的物资供应不难,河曲路又有人力,此事易办。节帅手中三万兵,便连败契丹、党项,拓地千里。现在手握十六万大军,全部整训完毕,威加西域也不让人意外。只是有一桩,契丹未灭,幽云未复,兴灵依然在党项手中。此时不全力对付契丹和党项,而兵临万里之遥的西域,圣上和宰相着实难解。”</p>
杜中宵想了想,道:“如此做有几条理由,我一一讲给舍人听,回复朝廷。其一,前一战虽然败了契丹和党项,却未伤他们筋骨,不容小觑。要对党项进行灭国之战,非有数十万大军不可。上次他们吃了一次亏,这几个月全力铸炮,筑坚城而守。等到河曲路的兵马整训完毕,党项山河关一带的长城也就建好了。依托坚城,又有火炮,攻城可不是容易的事。南边的镇戎军也是一样,等到新军编成,军中的火炮火枪齐全,灵州也就是现在样子了。所以要对党项开战,朝廷非要准备几年不可。对党项尤如此,更何况是更强的契丹呢。党项倾国之后不过三五十万,战兵不足二十万,契丹却可轻松集结百万兵,精锐战兵数十万。除非全国兵马都整训一遍,灭了党项之后,才能够对契丹用兵。不然,就有风险。大宋对党项和契丹有绝对优势的时候,何必行险呢?”</p>
“西域则不同。地方虽然广大,人口却只是聚集在几个绿州,人户并不多。人不多,兵马自然也就不多。便如高昌国,有一两万兵马,便足可压服。铁路修到了黑水城后,驻扎两三万兵,即使本朝无意于西域诸国,诸国必然防我。与其他防我,不如让他不敢防,以使商路通畅。”</p>
“其三,高昌本汉地,没唐之故土。天下混一,岂能舍此不顾?回鹘未西迁之前,那里本来多是汉人,人人心怀故土。回鹘西来,虽然汉人不似以前那么多,还是占多数的。现在的高昌国,早已经不是从前的高昌国了,其人多自称为西州。高昌国的百姓、大臣和王室,俱是汉人大族。现在的西州,王室大臣多是回鹘人。朝廷入高昌,可谓吊民伐罪,拯救厮民。”</p>
“其四,自顺化渡一战,朝廷建河曲路,人人皆知。数月已经过去了,不见高昌回鹘使节,不见他们向朝廷称臣。无非原来向契丹称臣,现在坐观成败。还有一点,其境内百姓多为汉人,远隔万里也就罢了,朝廷到了黑水城,黑鹘人岂能安卧?朝廷兵威不到,他们怕汉人百姓有异心,只会加倍欺压提防。”</p>
“最后一点,当然是人心。先取西域,实际是先易后难。契丹、党项、西域,离着朝廷最近的地方反而人心最不心向朝廷,幽云百姓朝廷视之为子民,他们自己可没有这个觉悟。党项稍远,反而不管汉民番民,心向朝廷的人多一些。西域最远,反而那里的汉人心怀故土,视中原如弃儿之望慈母。”</p>
“有什么办法?大唐强盛时,迁异族入河曲、入幽燕,中原以北,皆为胡人牧马地。大唐中衰,各族纷起,汉人流离。这些地方离着中原近,能跑的就跑回中原来了,不能跑的,很多化汉为胡了。反是西域孤悬万里之外,那里的汉人想迁回故土不可得,只能在那里居住下来。以百姓人心论,是西域的百姓最向朝廷,河西次之,兴灵又次之,横山一带根本就没多少汉人。幽云汉人虽多,自安禄山之乱,便就割据在外。五代兴替,多借幽云、河东兵马纵横天下。以前朝廷兵威不振,这里的汉人还瞧不起中原人呢。最简单的看姓名,幽云十六州的汉人,许多以胡名为荣,自己放弃了自己的汉人姓氏。反倒是河西和西域的汉人,不弃本姓,哪怕从了胡俗,也多有以姓为族称的,这就是人心向背。”</p>
“有了铁路,远的地方未必远,近的地方也未必近。与其用道路远近定讨伐次序,不由用人心远近来定,由近及远。重回西域,解民于倒悬,河西数郡可不战而下。”</p>
晚唐五代是个很特殊的时期,不是敌自外面来,而是从中心爆的。最核心的地区,藩镇割据,发展成五代十国。稍微外围,由于迁入大量异族,一部分加入了中原地区的军阀争战,还有一部分,则向西向北迁徒。从中原附近扩展出去的,是番胡,冲击的边疆地区,反而是汉人为主。</p>
除宋朝境内,幽云不论,离着宋朝越近的地方,汉人越少。向西离着宋朝越远的地方,反而汉人越多。最典型的是高昌国,那里依然是汉人占多数,却处在回鹘统治之下。占统治地位的回鹘人,就是从河西地区西迁的。河曲这一带迁入了太多族群,靠近河东路的,加入了河东军阀。不靠近河东路的,党项人崛起压迫回鹘人西迁,回鹘人西迁过程中,一次一次冲击灭掉了一个又一个汉人政权。这几个崛起的族群一波又一波,借着中原的哺育,把跟中原断绝的几个汉人政权全部灭掉了。</p>
幽云十六州其实就是河东路和河北路的北半部分,这里比较特殊。晚唐五代乱世,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的观点深入人心。逐鹿中原的军阀,多是崛起河东路和河北路,使那里的百姓造成了错觉。他们天生就能打仗,中原是他们争夺的猎物。宋朝立国,对契丹的军事劣势加深了这种错觉。</p>
有这种心理的地方,人心最是复杂,哪怕多是汉人,也很难得到支持。中原视其为子民,他们却看不起中原势力。一有几向变动,起兵造反如喝凉水一般,如历史的郭药师。不经过长时间的统治,这两个地方是靠不住的,不如放到后边解决。</p>
这个道理就如后世一直没有统一的台湾,和隔离在外的香港。背靠强大势力,自以为高人一等,民心很难争取。一切好处都是理所应当,一切不好都是由于中原的压迫。不过这个年代是武力,后世外敌占优势的是文教经济。民心的惯性,想让他们调头都难。</p>
第80章 长啸却胡骑</p>
杜中宵对自己布置的解释,并不能让范镇信服。当然,也不需要范镇信服,杜中宵早已不是当年他为知县时治下的落魄少年了。范镇只要回朝把杜中宵的意思复述一遍,朝廷知道用意就好。以现在杜中宵的地位,哪怕皇帝和宰相不理解,不涉及重要朝政,也就默认了。</p>
铁路就有这个好处,某种程度上无视了地理距离,以前远的地方现在不远了。没有铁路,万里之遥支撑一两万军队,对于中原王朝来说代价高昂。通了铁路之后,河曲路就可以发十万大军入西域,并不是沉重的负担。全部禁军整训完毕,怎么也要几年时间,不到对党项和契丹用兵的时候。</p>
还有一点,不管赞同不赞同杜中宵的布置,真进入西域,对于朝廷声望有巨大的好处。哪怕契丹和党项近在眼前,数百年后再入西域,朝廷就可自称重现汉唐之盛世。这个诱惑,皇帝和宰相很难拒绝。</p>
第二日范镇过了黄河,到东胜县坐上到沙州的火车,仔细回味杜中宵昨天说的话,慢慢开始理解了这样做的用意。前几个月河曲路军势一时无两,当者无不披靡,看起来想打哪里就打哪里,现在已经不一样了。军中骨干被抽走大半,老兵除役,没有一两年的时间,恢复不了那时威势。</p>
连翻大胜之后,如果河曲路兵马就此沉寂,没有对外胜利维持声势,不利于凝聚军心。特别是在全军整训,战斗力形成的时候,杜中宵需要有一个明确的敌人。但真正能出去打的军队,哪怕三个月后完成第一轮整训,最多也就三五万人。河曲路方圆千里,有许多地方需要守御呢。三五万人,打契丹和党项不足,打高昌却绰绰有余。河曲路环顾四周,高昌作为目标最合适。</p>
东胜县到沙州二百余里,刚刚过了正午,范镇一行便就到了车站。知州祖无择和通判王景阳带本州官吏及河曲路东部署杨文广早早等在那里,迎入城中州衙。</p>
沙州这里营田厢军和百姓还没来,原来的番户集中居住,没有多少民情可察。在城中转了一圈,多是驻军,就连店铺都很少,随便问了一几句,范镇便就回到州衙里。</p>
太阳还高高挂在天上,凉风吹来,甚是清爽。祖无择在后衙设下酒筵,为范镇接风洗尘。</p>
范镇和祖无择都是景祐五年进士登第,范镇为状元,祖无择则为第三名,交情非他人可比。公吏和士卒在一边忙碌,两人坐在树下,吹着凉风说些闲话。</p>
范镇道:“泽之虽然受些错厄,此次到沙州任知州,是个机会。不出错漏,必然召来朝中重用。”</p>
祖无择笑道:“宦海为生,受些磨难算得了什么。沙州地方偏远一点,却是朝廷新复之地,正当阴山道口,正是我辈用武之地。当年景仁入京城,人多不以为意,赋《长啸却胡骑》,令大宋小宋两位相公不敢出己作,由此知名。沙州这里,正当白道口,景仁可到那里,长啸一声,以应当年。”</p>
范镇听了不由大笑。几年前祖无择因为得罪权贵,由转运使被贬袁州知州,再来沙州,本来担心他心情郁闷,看得开就没什么了。范镇是蜀地人,得知益州薛奎赏识,带入京城。初入京时,很多人都觉得他当不起薛奎赞眷。有一次与宋庠和宋祁一起作赋,题即为《长啸却胡骑》。范镇先成,大小宋看了之后觉得己作远远比不上,不好拿出来。得大小宋推许,范镇由此文名远播。</p>
河曲路的新拓之地,条件确实不好,但却是建功立业刷功绩的好地方。这里做一任,不说以后可以减磨勘,稍微有点成绩就会被重用。</p>
沙州正当阴山白道口,与丰州一起,是把守阴山路口的要地。不过这个时代,翻越阴山的主道在丰州,沙州次之。宋之后,白道就成了过阴山最重要的道路。沙州境内有青冢,青冢和州城中间的地方是一片平原,就是后世这一带的中心呼和浩特。</p>
青冢有特别的意义,占了这里,标志着到达了秦汉北方的边界。</p>
唐诗最盛,其中一大流派是边塞诗,边塞诗中的很大一部分就是写阴山南北。有了这些地方,才会产生这种诗篇。写边塞诗的,很多就是这些到边地为官的官员。</p>
随着大量官员任职河曲路,几年之后,混入了边塞诗风的宋词,必然出现另一个面目。</p>
聊了几句闲话,范镇道:“沙州正当阴山道口,山北是鞑靼之地。本朝连胜契丹与党项,不知鞑靼人有什么动静?按说起来,有几个部族派使节,入京朝贡该是应有之意才是。”</p>
祖无择摇了摇头:“没有,我这里连个鞑靼商人都没有。杨部署驻军沙州后,派了一部到山北的道口筑城,那里原来有契丹的山金司。筑城之后,周围百里之内鞑靼人绝迹。”</p>
范镇听了不由皱起眉头:“鞑靼人是什么意思?王师北来,他们没一点动静?”</p>
祖无择道:“我想来,也不是如此,现在的鞑靼人应该是在观望。自契丹兴起,很快鞑靼各部就向其称臣。契丹建倒塌岭节度使司,驻军于各要害之地。现在契丹两帝并立,皇子耶律洪基据幽州,支持洪基的耶律仁先驻上京。皇太弟重元据大同府,支持重元的太后驻中京,势力不相上下。耶律仁先本是契丹重臣,手下二十余万大军,鞑靼轻易不敢撩拨他。重元在大同府点集兵马三十余万,各部皆集,鞑靼同样不敢违其指挥。鞑靼北有耶律仁先,南有耶律重元,自保尚且不及,只能躲着本朝兵马。”</p>
范镇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我出京时,有朝臣以为契丹两帝相争,不应当过于压迫。党项又新近议和,大军尚未经过整训,</p>
也不能轻启战端。就提出来,鞑靼各部互不统属,可由沙州和丰州出兵,翻过阴山之后,恩威并施,令其归顺。如此不与契丹开战,可以剪其羽翼,以备未来。”</p>
祖无择道:“这是一条良计。只是鞑靼人游牧为生,千里迁徙,行踪捉摸不定。要令其臣服,必须有大量骑兵,深入大漠草原,捕获其踪迹才可以。河曲路原有游骑不少,只是被朝廷抽调之后,一时难以凑齐足够兵马。一两年后,压服鞑靼当不难。。”</p>
范镇道:“昨日我与杜节帅说起河曲路事务,节帅欲修铁路到黑水城,兵锋直指高昌回鹘。我见节帅意向甚坚,没有提翻阴山制鞑靼方略。”</p>
祖无择想了想,道:“黑山以北是党项庄浪部,兵临兀刺海时,其首领举族献城而降。节帅当时答应过,庄浪部降了之后,朝廷会予以支持。庄浪部要想做大,只有向北与鞑靼争夺牧场。想来节帅是想用庄浪部制鞑靼,故此舍弃过阴山方略。再者,深入大漠,要有大量骑兵,难以做到集中兵力,与节帅善打大仗的习惯不符。高昌回鹘则不同,他们是种地为生,依城而居,用兵方便得多。”</p>
范镇道:“还有一点,高昌回鹘虽远,铁路只要修通,物资运输方便。深入草原大漠,则就没有这个便利了。有铁路这一利器,战事当然沿着能修铁路的地方打。”</p>
祖无择点头:“正是如此。没有铁路,沙州这里就无法驻这么多兵,鞑靼人怎么会望风而逃?没有铁路运粮,数千里之遥,本朝就是占了河曲路,也难以支撑大军。”</p>
随着铁路普及,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了铁路的好处,很多官员也认识到了铁路的战略作用。只要铁路修到了地方,很多以前无法克服的困难,就不再是困难了。党项一听说铁路修到镇戎军,自然而然就软了下来,不战而献出黑水城。就是他们也知道,那里通了铁路,宋军哪怕用人数堆也能堆死党项。更不要说以前惯用的战术,比如正面后撤,拉长宋军补给钱,而后派偏师断粮道,没有用处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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