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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9章 大结局(终章)

冯蕴微微一惊。

但她没有激动,安静地看着濮阳漪,等待下文。

濮阳漪把外面的事,拣重要的告诉她。

“蕴娘,我和哥哥都不信你会造反。”

她说的,她和哥哥。

这里很有嚼头。

不包括长公主。

那濮阳漪这么做,将会顶着巨大的压力。

“替我谢谢郡王。”冯蕴笑了笑,拒绝:“平原,我不能连累你们。”

“不要这么说。我兄长当年得你照拂,本就该投桃报李……”她说着又垂下头去,语带哽咽,“只是我们的本事太小,若非他突然开恩,我都找不到你在哪里……”

这世上从不缺有情有义的人。

今日以前,冯蕴和濮阳纵已多年没有往来。

她略略感慨,握住濮阳漪的手,“你做得够多了。走吧,不要再来。往后你们夫妻还要相处,别为了我让你难做……”

不说这话还好。

一听这个,濮阳漪眼睛便湿了。

摇摇头,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跟他往后……只怕是没得相处了。”

一声自嘲地笑,她问冯蕴,“蕴娘可知,我为何多年无子?”

冯蕴一惊,“为何?”

“多年来,他一直在偷偷服药……”

方才冯莹没有说错,这些日子,为了打听冯蕴的下落,她是真的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去讨好温行溯,陪吃陪睡,极尽温柔……

温行溯待她一如往常,和风细雨,就像寻常人家的夫妻一样,该如何就如何,偶尔来了兴致,他甚至会比以前更为卖力一些,又或是心下存了歉疚,待她比以前更好。

正是如此,濮阳漪得以进入他的私人领域,看到那些药……

冯蕴听得一脸震惊。

疯子。

原来温行溯才是疯子。

谁能想到那样君子端方的人,暗里如此地癫,对旁人,对自己,癫。

濮阳漪抹了抹眼泪,回头看一眼紧闭的门扉,拉住冯蕴的胳膊,突然变得急切起来,“这些事情,先莫提了。来日若得机缘,你我再来细说……”

说罢她回头叫来一个仆女。

“阿芸和你身形差不多,你穿上她的衣服,我带你出去……我哥在外面等着,我们先想办法离开这里……”

冯蕴没有动,因为她知道温行溯是什么人。

这么做太冒险了。

不一定能把她带出去,说不定会把濮阳兄妹折在这里。

“平原,我无须你的帮助……”

濮阳漪脸色一滞,突然冷了声音,“冯蕴,你是何居心?”

冯蕴一怔。

她厉色道:“你明知我的夫君迷恋你,为何还赖着不走?你就不能行行好吗?离我们远远的好不好?没有你,他会喜欢我的,会让我生下他的孩子……”

低吼着,她眼泪决堤而出。

那个叫阿芸的仆女过来了,在冯蕴面前宽衣解带,看上去很是紧张。

冯蕴知道这几个姑娘此刻内心承受着什么。

她终是点了头,换了衣裳,跟着濮阳漪走出来……

几个守卫都在门口,冯蕴低着头,看着脚尖,很是镇定。

反倒是濮阳漪有些紧张了,出门没走几步,便拽住冯蕴的手腕。

“去牵马。”

她今日是骑马来的。

马匹就停在门外的拴马柱上。

冯蕴用余光扫一眼,心跳速度加快了……

她已经许久没有走出院子,许久没有呼吸过如此新鲜的空气。

她点了点头,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转身过去……

然后,血液如同冻住一般。

“要去哪里?”

温行溯就站在院外那棵光秃秃的柳树下。没有穿铠甲,一身青墨色的深袍配上斩蛟,整个人如同画中走出的文人雅客,清俊、柔和,如一抹山间清风。

“回去。”他看着冯蕴,“听话。”

冯蕴立在原地,与他对视。

温行溯眼神平和,看不出一丝波动。

还是那张脸,还是那个人,可冯蕴越来越不认识他了。

上辈子的大兄不是这样的,那个为她征战沙场,与萧呈据理力争要立她为后,那个将渠儿高举起来坐在肩膀笑容满面的好阿舅,不是这样的……

他的大兄,他的亲人,留在了上辈子。

眼前这个人不是心里那个人——

“让她走。”濮阳漪声音沉闷,像是嗓子眼里有东西堵住一般,带点哽咽。

“你已经关了她很久了,你让她离开这鬼地方!”

她用吼的。

用颤抖的声音,对温行溯,吼出不满。

温行溯没有看她,盯着冯蕴沉静如水的脸,眯起眼睛。

“腰腰,你走不掉的。你知道。”

冯蕴一言不发。

濮阳漪突然笑了起来,咯咯的笑声,仿佛是心底被撕裂,越笑越痛,越痛越笑。

“温行溯,你如此可笑,你为何如此可笑?”

笑声中,没有人看出她眼里闪过的挣扎。

只看到她突然仰起下巴,手上不知何时掏出的匕首,锋利的刀尖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刀在手中。

手在微微颤抖。

“让她走!”

温行溯终于朝她看了过来,“平原。你在威胁我?”

“温行溯,我说你让她走,听见没有?我不要这个女人横在我们中间……你要是还当我是你妻,你就让她滚啊!”

“平原。”温行溯目光锁定濮阳漪手中的匕首,朝她慢慢走过去,“把刀给我……”

“你让她走!”濮阳漪脸色变得诡异的白,乌发上的金步摇摇摇晃晃,不止手抖,声音也颤抖得厉害,盯住温行溯的目光,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悲哀。

“别过来。否则,我就杀了我自己。”

温行溯定住,冷冷地盯住她,声音温和,“不要胡闹。有什么事,我们回家再说。”

回家……

他们哪里有家啊。

濮阳漪低低笑着,握刀的手一紧。

脖子伤了,有鲜血流出来。

她却不管不顾,猛地掉头吼向冯蕴。

“快滚啊!骑上那匹马,滚远点……我不想再看到你,这辈子我都不想再看到你了……”

冯蕴看她一眼。

那双眼决绝、愤怒、悲痛,疯狂……

仿佛要将她所有的情绪,都倾泻而出。

机不可失!她眼看温行溯的注意力被濮阳漪脖子上的伤痕所吸引,快步上前,拉开马缰绳,翻身上马,迅速调转马头,往前方不知名的小径疾驰而去。

温行溯回过神来,大惊。

“拦住她。”

一群侍卫冲了过去。

温行溯没再看濮阳漪,夺过一匹马,上马就追。

濮阳漪在背后喊他,“你回来!温行溯,你再不回头,我就死在这里,我就死在你面前……”

温行溯没有理会。

“你回来——”

濮阳漪的声音中带着绝望与不甘,嘶吼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想唤回自己的夫君,然而,温行溯没有停留,马蹄顺着冯蕴离去的方向,渐行渐远……

明艳的夕阳,就在屋檐之上,晃得濮阳漪睁不开眼。

看着男人的背影,泪水横流。

“我要是死了,我母亲不会再信任你,扶持你,你想要的,永远也得不到,永远也得不到的……”

温行溯的马步顿了一下。

在那短暂的瞬间,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冯蕴追去了。

濮阳漪笑着流泪,眼泪疯狂地滚落下来。

如果他没有停顿那一下,她或许没有那么痛。

那一瞬间的犹豫,让她痛苦得无以复加。

他都知道的。

知道她会做什么,也预测到了,她的死亡。

知道后果,但他义无反顾。

他的前程,她的命,都可以抛弃。

为了得到冯蕴……

这些都可以不要。

“我会让你后悔的……你会后悔的……”

再任性一回吧。

任性了半辈子,因他而做出的那些改变,再改回来,也不算什么……

她还是那个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平原县君,还是那个别人不让她好过她也不会让别人好过的纨绔女。

尖利的刀尖毫不犹豫地刺入脖颈。

鲜血汩汩而下,瞬间染红她的衣襟。

但她感觉不到疼痛,因为心上的伤痛早已超越了肉体。

她的心太痛了。

痛得几乎忘记了呼吸。

夕阳快下山了,为何还这么烈……

她眼前发花,浮光掠影,仿佛看到了自己悲惨的一生,那些为男人而付出的所有,如一个个泡影,悉数破灭……

“平原——”

濮阳纵从远处飞奔过来。

看到这一幕,他目龇欲裂。

“阿兄……”濮阳漪嘴唇嗫嚅翕动,慢慢地软倒下去。

匕首落下的声音,尖锐刺耳。

她流着泪,朝濮阳纵伸出手。

“抱抱我。阿兄,抱抱我。我好冷……”

“漪儿!漪儿!漪儿!你别吓我,别吓阿兄……”濮阳纵跪倒在她的身边,双手颤抖着想去抱她。

全是血。

全是血……

血糊了脖子,肩膀,手臂,都是血。

濮阳纵想替她捂住,怎么都捂不住,一手鲜红。

“阿兄……”濮阳漪看着兄长,她的亲人,眼泪像小溪似的,潺潺而淌,“阿兄……对不起啊……我爱的男人……杀了你爱的阿万……”

濮阳纵一愣。

片刻的怔忡后,他撕心裂肺地大喊。

“别说话,你别说话了……”

他激动的,颤抖的,抱着濮阳漪疯狂大喊。

“传太医——快传太医——”

“太医……救救我妹妹……”

濮阳漪目光涣散,唇角微微牵了一下。

她清醒着。

清醒地知道,自己就要走了。

阿兄……

阿母……

如果她只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平原县君,阿兄也只是一个花溪村里无忧无虑的教书匠,他们没有卷入权力、战争,此刻……是不是又该忙着准备年货,满心欢喜地迎接新年了……

花灯,炮仗,年糕……

那些简单温馨的日子,遥远而虚无。

“阿兄,你告诉阿母,我不能再孝敬她了……”

“我这一生……活过,又像没有活过……没有意义……”

她重复着这句话。

就好似,在对自己最后的审判。

“没有意义……我……没有意义……”

她的人生是没有意义的。

她的命,也是无关紧要的……

那个人不在意。

“漪儿……”

濮阳纵仰头望天,放声大哭。

“你为什么这么傻……”

血气弥漫。

她不会呼吸了。

也不会回答他了。

不会叫兄长,不会对她娇嗔数落,也不会去阿母面前告他的状……

“漪儿……”

长啸的声音带着说不清的不甘。

撕心裂肺。

他甚至不知道这些眼泪,是为濮阳漪而流,还是为自己……

-

温行溯停下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

看到了鲜血,也看到了濮阳漪的脚上穿的是他们成婚时,找应容做的鹿皮靴子。

鹿皮是他亲自猎的,鞋子做好后,她一直舍不得穿,方才就踩在她流淌的血泊里,染成一片黑红的颜色。

他好似被人剜了一刀。

在心上,最软最痛的地方。

他拽住马缰绳,掉头,下意识地往回跑……

不会的。

她不会自尽。

时常闹着撒泼发狠要生要死的人……

怎么会轻易去死?

他想回去看看,远处的马蹄又勾缠着他的心,像有千丝万缕的线,缠着他,越束越紧……

双眼一闭,他深深地用力呼吸。

明明只有一瞬,却仿佛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拉锯。

他不能再等,不能再等,不能回头。

也回不了头了。

“驾!”

骏马疾驰出去,他越去越远。

濮阳漪眼里已经没有了光,却听到了马蹄……

嘚嘚……

嘚嘚嘚……

消失了。

结束了。

她慢慢合上眼睛。

-

天还没有黑尽,月亮已升上了天幕,好似要迫不及待地窥视人间。

冯蕴不知道濮阳漪已经离世。

她奋力地奔跑着,突然从袖口摸出淳于焰所赠的那个鸣镝……

这种哨箭需要用弓箭射向天空,才会在飞行中发出声音,用来当成信号或是示警。

但淳于焰给她这个有些不一样……

它最精巧的地方是,含入嘴里借着气流吹响,可以发出长长的啸声,传出很远……

冯蕴就是这么做的。

被囚禁在那个重兵把守的小院里时,鸣镝是没有用的,但现在她跑出来了……

淳于焰说,“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便会在。”

她不抱希望。

附近都是温行溯的驻军,淳于焰不可能出现……

但声音可以带给她安慰和希望……

咀!

尖啸的声音突然划破夜空。

马儿跑得很快,冯蕴含着鸣镝边跑边吹。

她想要离叛军的地盘远一些,再远一些。明明风吹过来有些凉,把她的头发都扬了起来,可一身热汗,把脊背都湿透了。

冯蕴浑然不觉,在马匹的奔跑中浑身麻木,腿胯被颠得都好似不是自己的了。

前方有一条河,她不知道跑到了哪里,但没有路了,只有一个骑马而立的人影,静静地立在水边。

不知等了多久,一身寒气。

微光依稀落在他的眼里,他映在水面,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似乎被赋予某种复杂而深邃的情感——是期待、是决绝,又似难以言喻的温柔?

冯蕴如坠冰窖。

四周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腰腰。”

温行溯身上的冷气笼罩,与她遥遥相对,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慢慢走过来。

冯蕴只犹豫了一瞬,调转马头就走……

远处,是一阵黑压压的士兵,阵列严整,披甲持锐,如同山峦投下的阴影,从四面八方逼压而来。

她好像一只钻入铁桶的小螃蟹,除了投降背面的男人,无路可去……

冯蕴站在原地,双脚仿佛被冻土定住。

只有那双眼,牢牢盯住温行溯。

倔强的,没有半分示弱。

“娘子,你别跑了。我们不会伤害你。”申屠炯站在人群里,带着唏嘘劝她。

他是温行溯的好兄弟,几乎是看着冯蕴长大的,看着他们兄妹交好,把对方看得比命都重,也看着他们走到如今,势同水火……

冯蕴没有理会他。

她盯着温行溯,苍白的脸上不见血色,眼底浮起一层浓重的雾气,就那么安安静静,伫立在天地间。

“腰腰。”

温行溯看着她,脸上没有半分情绪。

“跟我回去。”

冯蕴:“做梦。”

温行溯:“你不要恨我。我仍是你可以信任的兄长,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可好?”

冯蕴暗暗咬着牙关,双眼执拗地盯住他。

没有说恨,可那种浓郁的化不开的失望和决绝,远胜于恨……

温行溯的双眼寒了下来。

“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走吧。跟我回去……”

他声音冷冽了几分。

不是商量,是命令。

她要是不走,那些士兵,就会抓她回去。

冯蕴的目光投向他,耳边传来一声尖利的啸声……

她肩背一凛。

那声音与她发出的鸣镝声一样。

一模一样。

几乎就在啸声响起的同时,不远处传来尖锐的喊杀声,马蹄阵阵,如千军万马踏着巨浪而来……

嘈杂的马蹄声,振奋了冯蕴。

“驾——”

她下意识往声音传出的方向,撒开蹄子奔跑。

“大家注意,不要误伤!”

是淳于焰身边的桑焦,他大声呐喊着,看到冯蕴便惊喜的大喊。

“是娘娘!”

“娘娘别怕,大王带兵救你来了。”

冯蕴没有说话也没有来得及说话,只管往前狂奔,温行溯就在身边,与她不过三丈之隔……

嗖!

一支利箭从前越过。

冯蕴吓一跳,回头看去。

温行溯追过来了。

马上就要追上她了。

她有些绝望,勒紧缰绳狂奔向河堤……

马匹不知是不是也感受到什么,一个起跃,腾了起来……

冯蕴收势不住,整个人倾斜着,眼看就要摔出去。

“小心!”身侧突然传来一声低呼,熟悉的声音不带戏谑,从乱军中疾驰而来,在她身子从马背上腾起的刹那……

腾空掠起,长臂接住她,再又坐回马背,往前疾驰而去……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冯蕴在他的马背上坐稳,这才从惊心动魄中回神。

“淳于焰!”

“抱紧我!”

淳于焰打马狂奔,一副冷魅的面具在月光下闪着慑人的寒光,他右手搂住冯蕴,左手紧执缰绳,披氅被风吹得老远,一副桀骜冷漠的姿态,仿佛从血腥杀戮里闯出来的白马王子,可肩膀的一侧,鲜血早已湿透了锦绣华裳……

冯蕴回头瞥一眼。

他用力将她的头扳正。

“坐好!逃命要紧。”

冯蕴看着他的脸,目光复杂莫名。

“你没带兵马?”

“带了,二十个人。”

“……”

这一带是安渡军的控制地,他想要带大军进来,不可能不惊动温行溯。

冯蕴察觉到与他相贴的地方渐渐潮湿,伸手在他衣裳上捏了几下。

“别乱摸!”淳于焰低声制止她,“你这女人。”

冯蕴心跳蓦地快了几分。

“你们是游过来的?”

淳于焰嗯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不用感动,这是奸夫该做的。”

“……”冯蕴不知道说什么。

生死关头,斗嘴会显得十分可笑。

淳于焰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拢住她的腰,紧紧束在怀里。

“驾!”如利剑出鞘,速度很快。

后面,殷幼和桑焦等人带着十几名云川死士正在断后,与安渡军缠斗在一处,但势孤力薄,抵不住温行溯大军的攻势。

桑焦倒在地上。

战刀落地发出闷闷的声响。

“大王……快跑……”

淳于焰回头看了一眼,咬牙。

“驾!”

“云川王——”

温行溯在后面穷追不舍,厉色警告。

“留下她,饶你不死。”

淳于焰快马如箭,顶着寒风飞驰而前,也没忘了讽刺温行溯,冷笑声声。

“我也愿与腰腰死在一起。”

温行溯举起弓箭,看着马上的两人紧紧搂抱着,如残影掠过,又放下弓,双腿一夹马腹,“驾——”

淳于焰骑的是好马。

可二人一骑,始终要慢上几分的。

温行溯的人马越来越近,嘶声吼声近在咫尺。

这让冯蕴下意识想到那一年,她被冯敬廷送入晋营,温行溯偷偷渡过淮水来救她。那时候,大兄为他,连命都愿意舍去……

时移事迁……

最信任最依赖的人,成了最可怕最畏惧的梦魇。

苍穹呼啸。

北风狂吼。

马匹扬蹄。

淳于焰肩膀上的伤,刺红夺目。

“淳于焰。”冯蕴语调微微沙哑,“你放我下来,自去逃命。”

淳于焰冷笑,“我怕死?”

冯蕴知道这男人执拗起来像个疯子,声音放软些,“被追上,他不会杀我,但会杀你……快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淳于焰嗤笑一声。

狂妄又恣意。

这是冯蕴从来没有见过的……

他低下头,贴在她的颈间,用一种近乎轻快的语气。

“冯十二,你心疼我。”

“你怕我死。”

“你舍不得我死。”

马匹呼啸而过,他的笑声落入耳朵,激得冯蕴汗毛竖起,头皮发麻。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在想什么?

“性命要紧。”她揪住淳于焰的胳膊,试图说服她。

不料淳于焰突然搂紧她,突然笑着扯开脸上的面具,用力朝背后的温行溯丢掷过去……

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扳过冯蕴的脸,亲在她的脸颊上。

当着温行溯的面,吻她。

呼吸炙热,眼若深潭。

“这次我先找到你。冯十二。”

“这一口,算你补偿我的。”

冯蕴震惊——

来不及说话,来不及反应,脸颊的温热还在,淳于焰已拔出碎玉剑,从马背上跃下,然后用力一拍马屁股。

“追风,带她去找裴獗!”

马儿受力,嘶叫一声往前狂奔。

冯蕴俯身去抓,没有抓住马绳,双手紧紧抱住马鞍,回头大吼。

“淳于焰,你这个疯子!”

她凄声呐喊。

淳于焰没有回头,只是扬臂朝她挥手示意一下,朝温行溯冲了过去,横剑当前。

“要想冯十二,也不问问我的剑,同不同意?”

他公然叫板,狂妄至极。

“温行溯,是男人就下马,我们决一死战。”

温行溯握住斩蛟,手紧了紧,声音沉冷。

“拦住云川王——”

他拉住马绳便要走,打算越过他去追冯蕴,可是淳于焰不会给他机会,猛地扯下系在腰间的软鞭,用力卷向马腿……

是秋瞳。

冯蕴被温行溯带走后,人人都说冯蕴造了裴獗的反。

淳于焰起初还高兴了一下,接着就在大雍军营地里找到了秋瞳……

冯十二连他送的鞭子都没有带走,怎么可能造反?

这女人对他没有心,对好东西是绝对认真的……

她丢弃裴獗都有可能,丢掉秋瞳不可能。

“受死吧。”

秋瞳韧性强,在他手里好像长了眼睛似的……

战马长嘶。

温行溯始料未及,被他偷袭了个正着,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淳于焰大笑,丝毫不惧敌众我寡,软鞭伴碎玉,如同灵蛇出洞,舞得密不透风。

月光如洗,洒落在他俊美的脸庞上,如同下凡的谪仙,高贵、清冷……

一群安渡军士兵冲了过来,看着月下的云川王,惊呆了。

淳于焰生得太好看了。

也太让人意外。

士兵们难以置信。

谁不知云川王是个心狠手辣,面容可怖的变态?

终年四季以面具示人,竟然不是丑陋不堪,而是容颜绝世?

俊美得不像人,不像正常人,逆天之美,一笑倾城,足以令世间万物黯然失色……

“淳于焰!”

冯蕴没有办法控制奔跑的追风,回头大喊,“你走啊!”

“快走!别不识好歹。”

嗖嗖的风声,尖锐地传入耳朵。

苍穹高远,星月将男人映得无比美艳,手上的秋瞳好似被蒙上一层光晕,长袍飞舞,鞭身斜飞,渐渐被人群淹没……

围上去的士兵,越来越多。

长矛、刀枪,水泄不通。

扑!温行溯的斩蛟,生生灌入他的身体……

淳于焰身姿一顿,咬着牙,捂着胸口,看着远去的马匹,声音带笑,悠长。

“我在她心里……温行溯……你比不了我,比不了……”

鲜血从斩蛟的刀尖,滴落下来。

温行溯指着淳于焰的脖子,冷冷看着冯蕴远去的方向。

“试试看,她在不在意你的命?”

鲜血的味道,从风里传来。

这一刻,冯蕴说不上是愤怒更多,还是失望更盛。

追风很通人性,它似乎意识到什么,又或是知道了什么,慢停下来,马蹄在浅草上来回踏步,发出凄厉的啸声。

它在呼唤它的主子。

冯蕴终于抓住了马缰绳,回头看一眼月下的长河,慢慢看向温行溯。

“留他性命,我跟你走。”

她看不到淳于焰此刻的情形,也不知他伤得如何。

但她应该这么做……

否则,带着追风离开的每一步,都将是余生的煎熬。

温行溯打马朝她走近,把手伸给她。

冯蕴没有理会,径直过去。

温行溯道:“你对他,有情有义。”

冯蕴道:“我对所有值得的人,都有情有义。”

温行溯不再说话。

他知道,从今往后,他不再是值得的人。

河边的风声很大。

申屠炯听不到他们说什么,迟疑一下,走过来。

“大王,人不行了……”

冯蕴身子一僵。

温行溯扭头看她一眼,淡淡一叹。

“抬回去吧,别让他死在半路上。乱世里,野狗多。”

冯蕴静静地看着,脸上的表情近乎麻木。

几具尸体被人拖了出来,其中一具被放到了马背上。

织锦的缎子,是珍稀的丝线精心织就的,华丽异常,靴子上的云纹金线勾勒,处处彰显着主人尊贵的身份。

看不到他的脸,就那样长手长脚的搭在马背上,软绵绵的,鲜血顺着淌下来,没有一点生机。

“淳于焰。”她喊了一声。

以为声音很大,耳朵里却听不见。

如同蚊鸣。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血腥气好似就在鼻端……

温行溯眉头皱起,“想看看他吗?”

冯蕴没有回答,手心紧扣着鸣镝,眼泪无意识地流下来,那样沉默。

人群嘈杂,耳朵空寂。

她的目光没有焦距,

不该吹它……

不该找他……

明知逃不掉,为什么不放弃。

紧接着,她身子晃了晃,身子从马上倾斜,栽倒下去……

“腰腰!”温行溯伸手过去,平静的俊脸上,仿佛结了厚厚的一层坚冰。

他将人搂住。

就像那年冯宅后院的少年,把衣裳半湿孱弱得不住发抖的小女孩搂在怀里。

“腰腰,没事了。大兄在,大兄在的。”

他手足无措,像一个无助的少年,慌不迭把她抱上马背。

“大王——”

马蹄声伴着斥候的高呼,沿着河堤传了过来。

越来越近,最后在温行溯面前翻滚下来。

后背上,插着一支长长的箭矢。

“……大王……裴獗……杀……来了……”

温行溯低头看一眼怀里的人,目光远眺。

“来得正好。”

他回头看着申屠炯,“调集兵力,准备迎战。”

申屠炯抿唇,瞥一眼冯蕴。

她轻飘飘的,瘦得好像只剩下一把骨头。

“末将领命。”

-

璟宁八年的冬至,是一个将为历史铭记的日子。

天有圆月,皎皎如银。

裴獗率领的大雍军沿长河而上,将安渡军的防守砸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他来得比想象中快。

旗帜在夜风猎猎,马蹄声一刻不停,火光照得人影幢幢,如滚滚浪潮席卷而来。

这些日子,两军的战线拉得很长,从淮水一线,到安渡郡府。

温行溯数年如一日,研究裴獗的打法、阵法,摆军布阵,为这一战做足了准备。

天上的圆月,也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

万军齐呼。

万马齐鸣。

火把的浓烟仿佛要把天空照亮。

长矛、刀枪,呐喊、疯狂。真正的战场上,将士是麻木的,像被洪流裹挟的蚂蚁,卷在山呼海啸的旗帜中间,在战鼓的激越下,随着主将的方向,成群结队……

“杀!杀啊……”

喊声震耳欲聋。

箭矢乱飞,战马嘶鸣,烽火狼烟里,一个个方阵如同漫天涌动的蝗虫……

奔跑、冲锋,死亡。

安渡军的旗帜率先倒下……

重步兵的阵形乱了,盾兵抵挡不住一波波的冲击,弓弩的箭矢快要用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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