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机好一个投机
李治旋即笑道“他是从韩王这里,看到自己的出路了。”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李义府有多少本事,李治是清楚的。凭借他的履历,要真让他坐上相位执掌天下事务,或许还远远不够,只是遵循旧例地清除水患,却绝不会误事。
为了给自己争取到一个机会,李义府也绝不敢有所敷衍。
再者,这数年间长孙无忌专横太过,压制了太多人的路,自李义府的抉择里,他隐约窥见触底反弹的机会了。
“有薛、李二卿下山操持事务,暴雨眼看也有平息之象,媚娘不必忧心,最迟七日,我等必定启程回返长安。”
山中并非久居之地。
武清月猜测的一点不错。
此前李治不愿走,是因不想担负上天子行籍田礼后还有天灾的骂名,更舍不得此地的议事环境,现在却是诸事妥当,为防过犹不及,该当回返了。
至于回到长安,回到那张曾经被李治定义为逼仄的小床之中,要如何抓住跳出去期间做出的反击,进而图谋后进
无妨最起码,他已不再像是先前一样迷茫了。
只不过,他话说得笃定,想到昨日所见的山洪景象,他也依然不难猜到,山下的情况虽势必要比原本可能出现的样子好上不少,也绝不可能真成了一番风平浪静的样子。在天灾面前,总会有人命伤亡的。
人口这东西,真是一笔要命的账啊
他又道“媚娘昨夜还建议我,趁着关中水患爆发的契机,向雨水同样泛滥的区域下达诏令,务必排查水患危机。此事我也在朝会上与众位大臣商议过了。”
武媚娘端详了片刻他的神情,忽而展颜,“看来陛下并未遭到多少阻力。”
“不错。”李治握住了她的手,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媚娘,他们也会怕的。”
他们怕李治真是天命所归,而非李唐宗室之中一个可供关陇贵族拿捏的帝王傀儡。
他们怕下次还有这样的情况,会成为被李治放弃在山下洪流之中的一员。
他们也怕,昨夜实则是为陛下所救的恩情若不归还,迟早会再度遭到狂风骤雨的打击
所以在这一道政令上他们绝不会再有意见相左。
这一切改变
多亏了有媚娘啊。
更应当多谢彼时阿菟的一哭引来的母女相拥,让强弱对比之势何其清晰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让李治最终下定了决心。
李治从来都很清楚,与其说是媚娘在他和长孙无忌的博弈之中牟利,还不如说,是他们二人在危机之中互相成就。
快了。
他眸光中闪过一抹厉色。
等回到长安,他就能有再进一步的动作了。
正是出于这份明悟,当武清月被抱上回程的马车之时便发觉,这架马车乍看起来和来时的并没有多大区别,实则暗藏玄机。
闰五月的中旬,已可算是进入夏季了。
当关中的暴雨停歇之时,天时迅速转入了燥热的状态。
烈日已将头顶的阴云驱散开来,而后肆无忌惮地投照在了这一架架回程的马车之上。
但在车中,不仅仅是因为衣着已替换成了更易散热的布料,这马车本身的隔热通风能力和暗格“冰箱”制冷的能力也相当出众。
除了有一处。
多日被困在帐篷中,就算出来玩水也走不了多远,让李弘都快闷出毛病来了。
见母亲没有对他的行动做出拦阻,他小心地推开了其中的一扇小窗,朝着外面小心地看去,让热风也吹了进来。
比起他们自长安启程前往万年宫的时候,回程的队伍无疑缩水了不少。
鼓吹乐队是早已不见的,在用于迎接西域诸国使者调过来一次后,又被李治送回了长安,很难说是不是因为养这些人在万年宫中开销过大的缘故。
各方旌旗仪仗,或许是因万年宫中积水还没彻底清理完毕,不方便拿取的缘故,也缩水了好大一半。
就连随侍在天子近前的骑兵队伍,按照李弘最简单的规模评估方式,也觉得少了很多。
虽不知道他是不是会对此产生什么疑问,武媚娘还是尽责地为他解惑道“包括薛将军在内的一部分人手还要留在岐州地界。”
“你是不是没见着你几位兄长太子和雍王也被留在此地了。”
李治给出的理由,就跟籍田礼引出加封武德功臣一样顺理成章。
雍王遥领岐州刺史的位置,眼下岐州地界上既有岐山山洪又有渭河水患,他这个当人长官的,怎么能随便擅离职守。
岐州水患虽不到灭顶灾劫的状态,却也令县中折损了百余人口,而此地毕竟是三月里天子籍田的所在,再重视也不为过。
雍王的年纪确实是小了点,但正因为如此,当他都亲自坐镇在此地的时候,也最能代表天子对这里的态度。
至于太子李忠也在此地,就更不用说了。
他既是太子,便该多学多看。光是平日里那些诗文国策的学习,可不足以让他拥有接管江山的责任感。
李治一句“诸卿欲李唐亡于四代之手”,就将那些想要让太子一并回返的谏言全给吞回去了。
要不是前来万年宫之前长孙无忌就知道,李治对强行立太子这件事是很恼火的,他差点就要以为,王皇后和太子的位置稳如泰山了。
不过还是个孩子的李弘是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绕的。
因他年纪太小,和他那些兄长也没太多接触的缘故,他甚至并没有对这种“分别”表现出任何一点不舍。
比起介意于太子何在,仪仗何在,更引起他注意的,是当他们自山下出发,往长安方向启程,关中平原的广阔逐渐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李弘看到了一片在他们来时不曾出现的场面。
武清月也趁机顺着小窗窥见了一点外边的景象。
那是河水泛滥后的场面。
渭河沿岸,曾经有着广阔的田地和聚集成片的屋舍。
而现在,暴雨之中暴涨的河水,自原本还算广阔的河道满溢而出,在周遭的水渠支流疏散之下尤有残余的水浪冲上岸来。
它不是那等温吞的渗透,而是以水泛浪涌之势摧毁两岸的各种东西。
以至于再一次看到这些田地屋舍的时候,屋舍已不复存在了,田地之间更是一片泥泞的滩涂。
在目之所及的地方,武清月看到很多个身影在田中或是呆呆地站立,或是已在尽力将田中残余的河水给疏导出去。
但相同的一点是,当眼见那支天子出行的仪仗经过,他们都不顾膝下正有泥污,遥遥朝着这个方向叩拜了下去。
这好像是在以一种最为朴素的方式,向着出行的天子行礼,表达他们的感谢,又无端让人觉得有些堵得慌。
几乎就是在看见这幅画面的时候,武清月惊觉抱着她的澄心有一点奇怪的反应。她忽然把视线往车内转了转,没再借着李弘打开的窗扇往外看去。
倒是李弘浑不觉车厢内的异常,开口问道“阿娘,他们为什么要”
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行礼呢
李弘是见过黔首与官员如何向着父亲行礼的。
如果说在前往万年宫的半路上,这种行礼还相对不那么正式的话,籍田礼后所见,就应当是最为标准的面见天子礼节,可他此刻所见,这种叩拜之礼是不一样的。
这种礼节不顾形象,不顾所谓的体面,只有叩首下去的郑重其事。
日光在田间残存的水泽上反光,也将这些人的身影渐渐模糊在光晕之中。
看起来
李弘无法形容出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但若让武清月来说的话,比起感念陛下恩德的两相欢喜,更像是逐渐远去的泥泞田地要将一个个缩小的身影给吞进其中。
武媚娘也望着窗外的景象看了许久。
直到行出去了一段路程,两人才听到她回道“因为他们觉得,天灾难免,而能提前将其祸端降到最小,是你父亲为天子,有上天护佑。”
“也因为对他们来说,还有生存下去的本钱,就是很奢侈的事情了。”
李治之前做出的迁移民众举动,或多或少遭到了些非议。
这些非议有的只停留在心中,有的却在闲言碎语之中流露了出来。
可如今事实证明,陛下的判断并未出错,无法不让人感到惶恐。
但他们其实也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惶恐或者感谢,只能将其尽数表达在送别天子车驾的这一拜中。
比起思量上头的贵人们会对他们做出何种行为,还不如先将生计维系下去。
现在还在闰五月里,只要他们的动作够快,在六月到来之前,将谷物播种下去,以近些年来越发和暖的天气,还是能得到收成的。
而提前做出的迁移避祸,虽然让他们失去了不少财物,却到底没有让他们直接被洪水卷走,落个不知身死何处的结果。
不过这种话,如今的李弘是听不明白的。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就听母亲接着说道“将他抱着吧,别让他颠着了。”
宫女听到这句叮嘱,连忙小心地将李弘给抱了起来。
这份提前做出的准备确实极有必要。
大唐官道四通八达,却并不意味着各处官道都能如此奢侈得用砖石铺地,甚至像朱雀大街一般,在保持了宏伟规模的前提下,还能额外做好下水疏水的种种布置。
往返于长安和万年宫之间的官道,因天子御驾出行的必要,还得算是在规模上最高的,也只是在土上多铺了一层厚厚的砂,以防连续的降水会将官道给冲垮,耽误信报和诏令的送达。
可即便如此,今年的降雨超乎寻常,渭水泛滥又波及两岸,以至于官道虽然还保持了通行的能力,在道路状态上也已是大不如前。
李弘忧伤地从母亲这里得知,这种比来时还要不舒服的行路过程,竟然还是要持续将近七天
还是有那么长。
更可怕的是,为了让他别在车厢之中从何处磕碰受伤,母亲毫不犹豫地剥夺了他坐在车中玩那只白釉褐彩小狗玩具的机会。
他眼巴巴地看了一眼已经合拢的柜子,努力让自己的目光挪回眼前宫女为他展开的绘图本上。
也不知道妹妹为什么能这么安分,她就不觉得无聊的吗
而且好奇怪,为什么有时候被妹妹盯着,他会觉得有点发毛。
武清月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半间马厩这事情不是李弘能做决定的,才让自己把方才同样往窗口张望、也扫到了李弘的视线给收了回来。
因眼见车窗外的景象,她又想到了这五六日里陆续听到的消息。
全然无事,是不可能做到的。
李淳风和领河事的官员查漏补缺一月、薛仁贵与李义府下山救灾,都没能阻止这世上总有人觉得灾祸不会临头。
但起码,在史书上不当有一句“漂溺麟游县居人及当番卫士,死者三千余人”的记载了。
而李治和武媚娘提及,对于还在下雨的各个地区都会令人传讯相问,因武士彟刚被追封为并州都督的缘故,太原府周遭还会得到另外一道传讯,那么有恶河之名的滹沱河,必定在他们重点提防的范围内了。
或许,六月滹沱河两岸的灾祸,也能稍有削减吧。
想到这里,她的心中稍稍好受了一些。
虽然系统这家伙从不说话,甚至不给她作弊延寿的机会,但她还是该当感谢一下它的。
要不是系统在让她寿命延长的同时,也对她的体质进行了强化,她再怎么尝试着锻炼声带,可能也没法在四个月大的时候就说出那一个“雨”字。
当然更应该庆幸的,是她有一个足够有头脑的母亲,能在收到了这条预警消息后,愿意去相信此言可信,甚至给出了一套能让李治也相信的凭据。
阿娘真是太有本事了
武媚娘忽觉自己腿上一沉,便看到原本应当被澄心抱着的小女儿,已经鬼鬼祟祟地爬到了自己的腿上,甚至还在试图往前爬。
澄心又不敢贸然拖拽,免得将她给拽伤了,以至于这个更换位置的操作还真让她给弄成了。
“你也太能耐了点。”武媚娘忍不住笑骂道。
按说小婴儿得到六个月后才能坐起,再有两月才能爬行,她倒好,自能开口喊出“阿娘”二字后,更是以神速长进了本事。
说不准到时候连走路也要比旁人更快。
要不是随行的医官都没瞧出她这种发育速度有造成身体上的不妥,武媚娘都一度想要不要找个东西把她给捆牢一点。
可瞧见她仰头看来之时目光灼灼的样子,哪里有人能忍心将她给赶下去。
武媚娘干脆彻底将人给接了过来。
虽不知她能否听懂,武媚娘还是在将她抱起后,以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啊,等回了长安城可得安分一点。”
她并不介意于女儿嚣张,甚至觉得能闹腾是好事,早慧的预警也随着洪灾真出现的事实,变成了祥瑞吉兆,但怕只怕有些人不是这么想的。
随着这场万年宫之行告终,她们重新回到长安,她和王皇后的争斗终归要重新摆到台面上来。
彼时的王皇后想用她儿女病弱一事问责,到了如今,又会不会用阿菟的某项特殊来找麻烦呢
都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女儿尚且年幼,有些麻烦是绝不能真出现到她面前的
但让武媚娘都没想到的是,有些危机好像可以先提前剔除出去了。
只因在回返长安后的,奖赏却可以先放上来。
可李治不用脑子想都能猜到,要是他将昭仪封妃之事提上台面,会得到何种结果
那群抱团取暖的尸位素餐之辈,一面在返京的路上对他迁居山中高地的决定万分感谢,一面也没忘记在他旁敲侧击提出了自己想法的时候,表达了否定。
他们说的倒是好听,皇后在长安行亲蚕礼尚且未能得赏,眼下洪灾刚过,赏赐一个昭仪势必引发京师内外的人胡猜乱想。
这可真是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哪怕明知李治有问罪之心,也没妨碍这些人的嘴皮子利索。
那好啊。
他可以先不将媚娘的地位提上来。甚至这份尤有让步的表现,正可作为他大刀阔斧削人的前奏。
但他可以借李淳风之口,给小公主一句足够有分量的批命,再给她一个公主名号。
若是连这一点他都做不到,那他还做什么天子
这些人还真当他好说话不成
“我本有心将你的地位都提上一提,但欲速则不达,倒不如先为阿菟加公主号”
武媚娘听得清楚,在李治这字字果决的话语之下,分明还藏着一份怒火。
虽然并未被明言说清,她也能猜到这两日间情形如何。
对于李治的这番表现,武媚娘既觉欣喜,又不免为阿菟会否荣宠过盛、慧极必伤而觉担忧。
可想到或许唯有如此,才能承载得住她这天生祥瑞一般的命格,她又放下了这份忧虑。
阿菟既不喜小床,偏爱大床,更不像是遭不住富贵的。
她也早处漩涡之中,只有拥有了李治给出的特权,才算有了保障。
武媚娘心中一番思量,最终没有对李治的这个决定做出劝阻,只问道“那么不知,陛下打算为她取一个什么公主号呢”
李治没有犹豫。
在将媚娘找来之前,他就已经将这个封号给想好了,此刻只差一个对外宣读而已。
他答道“安定公主。”
此番大水未曾祸及千家万户,百姓能得保全,是关中安定之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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