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刘清每天一大早就拎着酒葫芦出门,与趴在墙头的黄衣小姑娘说几句话,然后便去四处晃悠。黄昏时分回去做顿饭,黄衣小丫头会问着香味敲门,吃完之后还要恭恭敬敬抱拳,说多谢前辈赏饭吃,我可是又欠下一头妖了。
原本对米面都一视同仁的小丫头,此后直接将米饭打入冷宫。
一粒米一头妖?小丫头心说自个儿吃一碗米饭,就欠下一辈子还不完的债,还不如吃面呢。
刘清在外头四处乱晃,小半个月已经与本地人混的极其熟悉。
这天在一处小面摊儿坐着,要了一碗臊子面,吃得极香。
摊主是个瞧着年过六旬的老人,可其实,老人家已经有近千岁高龄了,只不过破境无望,也没本事南下杀了,就干脆支起面摊儿,看着那些儿郎来来去去。
这老者与刘清,算得上同乡一说。老者是爹娘死在了天下渡,然后被人接来,在天下渡长大的。可六岁之前,他其实活在胜神洲中北部,一个叫成纪的地方。
吃完面,刘清擦了擦嘴,笑问道:“不打算落叶归根?”
与将死之人说此类言语,有些不敬之嫌。可刘清觉得,该想远的就要想远点儿。
摊主笑道:“你倒是头一个问我这话的。先前是有人问过我,说好歹也是个活了上千年的老前辈,临了,还是光棍一人,不如乘着所剩日子,寻几个黄花闺女。”
刘清摇头一笑,老者继续说:“修士也是人啊!哪儿有什么宝刀不老?”
刘清眨了眨眼,心说这话我听不懂。
老者自言自语道:“家乡话都不会说,落哪门子叶,又归哪门子根?桃李林中,铁牌每日作响,他们的根又在哪儿?老头子我何来颜面。”
刘清微微一笑,“下次重回天下渡,我定予桃林李林各一捧土。”
丢下一枚贝化,年轻人瞬间消失。
摊主老头儿笑着摇头,轻声道:“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往东边儿,是十三洲的顶尖宗门扎堆之处,在这地方,出门溜个弯儿,指不定就碰到哪个宗的哪个大人物了。
刘清径直走去一处大宅院,那是瘦篙洲的万鞘宗常驻之处。
抬手敲门,有个少年人拉开门户,打量了一番,疑惑道:“你要找谁?”
刘清笑道:“你去禀报一下,就说是刘清来了。”
少年人将信将疑,往院里传音询问,片刻功夫而已,少年人收到准确回信,便将两扇门打开,请刘清进门。
关好门后,少年人才恭恭敬敬抱拳,低声道:“见过刘先生。”
刘清摆了摆手,笑道:“你们这里的主事人呢?”
少年人挠了挠头,指着里头一个屋子,苦笑道:“暮姐姐在洗澡。”
话音刚落,刘清顿时只觉得如遭雷劈,抱拳拱手道:“叨扰了,告辞。”
扭头儿便跑,恨不得御剑离开。
少年人再次挠头,心说这又是什么意思?
缓缓走回巷子,已经大半夜了,黄衣小姑娘眼皮子直打架,但还是把下巴架在墙头儿,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摆动不停。
刘清瞬身出现,小姑娘当即挥手,笑着说:“回来了?”
刘清点了点头,笑道:“明儿见。”
小姑娘点头如捣蒜,嗖一声跳下墙头儿,跑回屋子,钻被窝儿去了。
漓潇不喜欢这些繁琐事情,所以没跟着刘清四处瞎晃悠。可实在是一个人太过无聊,此刻一人坐在院中圆桌,伸出手臂,就这么半躺在桌子上。
感知到某人站在门口不敢进来,一下子就来了气。
门户吱呀一声打开,刘清讪笑着推开门,关门又闩好门,转头是却见那双仿佛拢来漫天星辰的眸子,当即便是一愣。
刘清缓缓走去,半蹲在石桌前,两人四目相对,谁也不眨眼睛。
最终还是刘清率先认输,手指头从石桌爬到一只玉手,脑袋不停往前凑,直到鼻尖微碰,见漓潇面色有些泛红,这才开口道:“想什么呢?我不是在这儿嘛!”
漓潇实在是忍不了了,坐直身子收起手臂,板着脸说道:“刘清你能不能正经点儿?”
某人一脸疑惑,认真道:“喜欢漓潇,是我活了这么久,干的最正经的事儿。”
不知怎的,漓潇冷不丁说道:“人家洗澡了,你怕什么?又没当着你面洗。”
刘清面色尴尬,无奈道:“不带这样的啊!”
漓潇撇了撇嘴,“我才不在乎呢。”
转而问道:“你是想给你个摊主一份心气,让他知道,哪怕死,也能死得其所?”
刘清摇了摇头,轻声道:“没这么想过,就是觉得,一个父母死在战场,儿女也死在战场,妻子更是死在他面前的人,一生都在天下渡,不该没人听说过。”
有极多极多的前辈,都没人听说过。
且不说妖族诉求,只说一旦给那些大妖破开天下渡,两方征伐,就得有多少凡人被殃及。
所以这天下渡的修士,才是真正的戍边人。
漓潇又问道:“为什么始终不进去小丫头家那座宅子?”
那个黄衣小姑娘,两年多来,就最近时候,每天夜里会跑去刘清那处宅子吃一顿饭。
对她来说,出了宅子大门,就好像行走于刀山火海之中。
刘清轻声道:“我不希望,是有人拿着朝气蓬勃的花草栽去她家院子。我希望未来的花团锦簇、阳光明媚,是她自己一把一把抓来的。”
漓潇点点头,轻声道:“刘清,你记不记得我与你说过,不要觉得世上好人很多,可现在我发现,我可能想错了。”
还以为她要说个什么,谁知漓潇缓缓站起,神色严肃,轻声道:“原来傻子要比好人多。”
……
夜里,刘清打开一封信,刘清看后微微一笑,提笔只写了一句话。
之后翻出那枚玉简,想来想去,还是没有打开。等回乡之后,与槐冬一起翻看吧。
翻出梨茶镇周遭那张舆图,仔细看去,梨茶两山之间的雾江岸,应该已经起了一大片宅子,未来更会有百花阁入驻,现如今已经隐隐有了一些门派景象。
方圆三百里,最西北边儿,距离长安也就不到千里路程,真可谓是在大秦皇家眼前。
按乔恒的想法,是要把梨茶二山合为一山,搬去那九座山头儿正中间,形成九星拱卫之势。可刘清却不太想早做决定,还是要等回乡再看。
可若是不搬,扶舟县到梨茶镇才多远?
耳畔忽然有人言,刘清瞬身出门,传音漓潇让别担心。
瞬息到了南边海岸,有个短裤草鞋的邋遢汉子,抛了一壶酒过来,笑道:“别怕,就是找你聊聊天。”
刘清拧开壶盖,灌了一口,笑问道:“前辈想要聊些什么?”
汉子笑道:“少跟我抖你那机灵劲儿,我来就是想问问你。凭什么就觉得自己一定能做到?”
刘清有些不知所措,心说我怎么就抖机灵了?叫你一声前辈不应该么?
见草鞋汉子瞪来,刘清只好说道:“我从没觉得什么事情,自己一定能做到。可我知道,如果不去试试,一定做不到。”
草鞋汉子撇了撇嘴,没好气道:“你真不是个写那些话本小说出身?”
好嘛!瞧瞧这句话,若是配上什么琵琶古琴,先抑后扬,在那些舒坦楼子里,定然是极其受欢迎的。因为那种地方,多的是裤裆里没二两货,还硬装豪侠的人物。
刘清干笑一声,衷心道:“还要多谢前辈,没有当即出手揪出那人。”
草鞋汉子叹了口气,摇头道:“你得去谢柳家那个不会笑的。毕竟他才死了哥哥,若不是咱们这边有了奸细,也不至于会被阴死。”
刘清转头认真问道:“我只是个境界低微的小人物而已,为何与我说这么紧要的话?”
草鞋汉子一把从刘清手里夺过酒壶,一通狂饮,擦了擦嘴,轻声笑道:“本事大又境界高的人,多的是。能有几分力便尽量出几分力的人,有多少?”
汉子自言自语道:“多少次最让人心里不痛快的,就是一句,管那闲事儿干嘛?”
说着转头,笑问道:“管这闲事儿干嘛。”
刘清挠了挠头,“打小就爱管闲事,好像改不了唉。”
回到宅子,漓潇已经睡下,当然在隔壁屋子。
刘清叹了一口气,就坐在门口,抬头看向漫天星辰,就如同看着某人那一双眸子。
……
晃悠了近两个月了,宋巍他们轮换至西线那处岛屿,想与那神桥境界打一场的话,不太容易。
刘清走入散修聚集的区域,径直推开一处门户,见着了有个壮实青年,手持柴刀,在院子里活动筋骨。
那汉子斜眼看来,咧嘴道:“呦!这不是刘大公子么?”
刘清笑道:“还认得我?”
汉子放下柴刀,请刘清坐下,笑着说:“天下渡就这么点儿大,你就是待的时间不久,要是待的时间长一些,出门全是熟人。”
也是,天下渡南边的所谓城池,其实也就那么点儿人,几千年来,大多数都沾亲带故的,一出门全是亲戚。
刘清笑道:“就是听了个故事,觉得心里不爽利,所以过来走走。”
汉子笑道:“他人的故事,何必当真?”
刘清点了点头,站起身子,沉声道:“那就打扰了。”
汉子也没阻拦,任由这个刚刚落座便又起身的年轻人,转身离去。
又走到那处臊子面摊儿,刘清咧嘴笑道:“老爷子,今天两碗。”
漓潇缓步走来,坐在刘清身旁,笑着说:“多加辣子。”
那老者乐呵坏了,或许是上了年纪,或许是看过了太多离别,无论怎样,就是看向这对神仙眷侣时,止不住的觉得般配。
老者偷偷竖起大拇指,朝着刘清挤眉弄眼。
刘清面露笑意,下巴微微抬动。
一个想说:“好小子,真他娘的不赖啊!”
一个想答:“哪里哪里。”
漓潇斜眼看去,某人干嘛低头吸面,三下五除二就是一碗。
漓潇还没有吃完,刘清却面向老者,笑道:“老爷子要是有机会去一趟秦国,定然变作一代面食大家。”
老者微微摇头,“回去作甚,死在这里,一了百了嘛!都不用为我敬香,每天都有人为我献祭。”
刘清只得点头,付了两枚贝化,让漓潇先行回去,还说辛苦她走了这么一趟。
差点儿惨遭毒打。
在桥头酒铺那边,刘清终于没再见到掌柜的吃面。递去一枚布币,说再来一葫芦相逢酒。
两人各拎一只小马扎,左右门神似的,在这桥头酒铺两边。
刘清问道:“掌柜的吃过多少碗桥头面?”
一身灰衫的中年掌柜摇头不停,叹气道:“茫茫多。”
其实这个掌柜的,中年模样是真实年龄,不过资质差些,如今也才是个黄庭修士。
桥头酒铺,一代传一代,接班人则是端起桥头面,一碗又一碗。
掌柜的叹气道:“乔阿桥还有言袖,包括陈船,我们其实是一个辈分,只不过没想到年纪差不多,人家还是年轻人,我都是这副模样了。”
刘清哈哈一笑,转头道:“有没有不想吃得桥头面?”
掌柜的又长叹一口气,“天下渡就没有我想吃的桥头面,却没有我不愿吃得桥头面。”
不想吃,就是不想北边林子多出一块儿铁牌。
至于不愿吃,从来没有过。
刘清继续问道:“掌柜的觉得,人世间疾苦之事,十有几何?”
中年人仰头道:“不晓得哦!从未出过天下渡,只愿少数几个桥头断肠人。”
年轻人缓缓起身,朝着这酒铺掌柜的深深一躬。
掌柜的有些摸不着头脑,心说这年轻人,哪儿搭错了一根筋怎么着。
返回小巷子,还是那个黄衣小姑娘,小脑袋搭在墙头,笑嘻嘻道:“回来了?”
刘清依旧笑着点头,“明儿见。”
又是一溜烟,开门关门上床睡觉。
回到宅子,漓潇轻声道:“是觉得劝不过来,还是不想劝了?”
刘清苦笑一声:“不知他人苦,我又怎么劝?”
其实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
他人疾苦,再怎么设身处地,也终究抵不过心口那处,不见血的刀子真正来回出入,如同钝刀割肉,年复一年。
……
神鹿洲的龙丘家,有个百花阁花仙子特意登门,就为了送一封信。
结果溪盉就有些埋怨龙丘桃溪,说先前非让我去书院,我不去你就逼我去嘛!
现在可好了,师傅好不容易寄来一封信,那么厚的一沓纸,翻来翻去,也就在芝麻堆里挑出了几颗豆子。
龙丘桃溪无奈道:“你这死丫头,你自己不愿意去神鹿书院,反倒赖上我来?”
溪盉只得苦兮兮扯住龙丘桃溪袖子,嘟嘴道:“桃姨,你念给我听听嘛!我答应你,明儿个开始,就去神鹿书院好好念书。”
没法子,龙丘桃溪便拆开信封,念道:“师傅不在身旁,是不是调皮了不少?我可告诉你,明年过来接你时,要是有人说你调皮瞎胡闹,就别想有一柄剑了。”
溪盉嘟起嘴巴,闷闷不乐,“这么长时间,好不容易写了一封信,结果开头儿就数落人家,有这么当师傅的吗?”
逗得龙丘桃溪大乐,又念道:“其实啊!我在你师娘家乡得到了一柄剑,会由你师娘送给你,不过你要是不听话,可就没得了。”
一段话出来两个师娘,龙丘桃溪面色有些细微变化。
溪盉多聪明,过不了几天都要六岁了,赶忙走过去,扯了扯龙丘桃溪衣裙,轻声道:“桃姨,不念了吧。”
龙丘桃溪摸了摸小姑娘脑袋,笑道:“没事的,后面也没啥了,就是让你好好听我的话,还特意叮嘱,一定要去读书。再后面,说等带你回去胜神洲时家乡就会有一座他的山头儿,倒是你就是开山大弟子了。”
信足足有几十张,极厚。除了叮嘱溪盉的话,就是沿途的一些奇闻异事,溪盉最喜欢这些个,所以刘清真就没少写。
可这么厚的一封信,愣是只提起来龙丘桃溪一次。
龙丘桃溪也唯有苦笑,心说不然如何?打他一顿么?
次日清晨,神鹿洲神鹿城外的神鹿书院,有个粉裙小姑娘背着个精致小巧的箱笼,看着那座不太高的山,眉头直皱。
溪盉苦着脸问道:“桃姨,你小时候用不用读书啊?”
龙丘桃溪眨了眨眼睛,笑道:“不想去啊?那就不去了。等下次你师傅来信,你去寻别人念给你听。要不然也可以等你师傅来接你,结果发现溪盉小小姐斗大的字不识三个,你猜猜你会怎么样?”
小丫头打了个哆嗦,深吸一口气,双手各自拢住肩带,撇着嘴摇摇晃晃往上爬。
溪盉一边走一遍哽咽,“读书读书,读个锤儿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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