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狩山上。
朱友文如同当场被雷劈中,一时呆愣无法言语。
她八年前在狼狩山上为了救人,因此被马俊打断腿骨?
她救的是何人?为何宁愿冒着被亲生哥哥打断腿骨的风险?难道——
他激动质问马婧:‘郡主救的人是谁?’
‘是狼仔!’马婧见朱友文难得关心摘星的过去,连忙将自己从自家爹爹那儿听来的经过倒豆子似地全说了出来。‘听我爹说,郡主当年在狼狩山上认识一个被狼养大的孩子,叫做狼仔,他被人诬陷杀害夏侯都尉,郡主怕他被抓,故意在他面前说了一堆伤人的重话,想把他赶走,先保住性命要紧。当时整个奎州城啊,全都相信狼仔就是杀人的狼怪,可只有郡主坚信狼仔绝对不会是杀人凶手!’
朱友文神色大变,心神激荡下,身子竟晃了晃,往后踉跄退了两步。
她是故意的?是故意要赶他走的?因为她想保护他?
马婧继续滔滔不绝:‘郡主只是想暂时把狼仔赶走,谁知道少主居然偷走她的铜铃,用计诱杀狼仔,当时——’
朱友文冲动打断:‘铜铃……铜铃是被马家少主偷走的?’
‘是啊!’马婧越说越来劲,简直像自己曾亲眼目睹。‘当时郡主站在崖边,以自己性命相逼,要少主收手,谁知道少主耍诈,居然狠狠打伤郡主的腿,要不是将军及时赶到,唉……’
朱友文向来木头般的脸上表情复杂,不舍、欣喜、内疚、懊悔等诸多情绪全一股脑涌上,翻江倒海,胸中似有千言万语却无法吐出,嘴唇苍白发颤,心神已是大乱。
马婧丝毫没注意到朱友文的异状,继续说个不停:‘郡主受伤的头几个月,夜夜都会痛醒,但她却从不喊痛,后来大家才知道,她都是夜里紧咬着被子忍痛,咬到嘴巴渗血,沾到了被角,才被人发现。’
朱友文垂下了头,双手紧握成拳,呼吸急促,用尽全力克制颤抖的身子。
‘殿下!’马婧忽在他面前跪下,恳求:‘求求您出手,救救郡主!听我爹说,郡主的旧伤,在雨天特别容易复发,而且要是再有损伤,这辈子有可能就瘸了!’
朱友文一听,二话不说,立即冲出大厅,文衍跟了上去,听见他吩咐:‘备马!’
‘主子,您该不会是要去太庙吧?’文衍问。
朱友文没有回答,已冒雨冲了出去。
快马奔驰,已是全力,他仍不断催促,黑夜里大雨瓢泼,让人看不清前方,雨水溅打在身上,他却浑身发烫,丝毫不觉寒意。
再快点!再快点!
他听不见滚雷隆隆,也听不见身下马匹筋疲力尽的费力喘息,甚至连雨声都听不见,他只听见那一声声的呼唤——
狼仔……狼仔……
八年前,他以为他被她狠狠背叛,却没想到,其实最信任他的,一直是她。
但我相信,并非每种背叛,都是为了伤害,有时看似背叛他人,出卖的却其实是自己。
这句话不断在他耳际回荡……她没有背叛他,星儿并没有背叛他……
八年了,他用冷酷狠辣将自己完全武装,不让任何人再伤害自己,他以为自己恨她,此刻才发现,恨,是因为爱,是因为那么强烈浓郁的爱。他的胸口一阵阵发胀,那个他曾经以为被狠狠挖空的地方,原来还有感觉,原来还会跳动。
他满脸是水,冰凉的,温热的,雨水与泪水交织,那是八年前他原该流下的泪。
‘星儿!’太庙近在眼前,他脚踹马鞍,一个兔起鹘落,借力施展轻功直往太庙大门飞奔而去,马儿受他重踹,狂奔之下瞬间翻倒在地,连声哀鸣,一双前腿竟已折断。这可是梁帝特地赏给他的乌骓宝马,如今断腿,无异是等于废了,白白浪费了一匹珍贵战马。
摘星单薄的身影跪在大雨中,背后是重重禁军,他前脚才踏进太庙,禁军已纷纷举起长枪指向他,禁军队长大声道:‘三殿下,职责所在,请恕属下不能放行。’
‘退下。’
‘禁军仅听命于陛下,无陛下指令,不得放人进入。’
‘退下!’
‘三殿下请勿为难!’
‘让开!’朱友文终于失去耐性。‘她是本王王妃,身有旧疾,不能久跪!事后本王自会禀报陛下!’
‘但我等仅听命于——’
‘闪开!’朱友文一声怒吼,双目满是血丝,杀气爆涨,禁军队长竟不由往后退了半步。
他一步步走入太庙,气势逼人,禁军虽有武器且人数众多,却被逼得不断后退,无人敢上前拦阻。在他们眼里,渤王朱友文宛如夜叉恶鬼,谁敢挡路,必死无疑!
禁军队长一咬牙,命令:‘快!通报陛下!’
渤王乃梁帝三子,更是大梁战神,他不敢也没这个能耐与之正面冲突。
两名禁军往外急奔而去。
朱友文已走到摘星面前,只见她身子摇晃,似乎已到了极限,随时便要倒下。
他抬起披风,替她遮雨,她紧咬着衣袖忍着腿伤旧疾椎心刺痛,模模糊糊察觉到有人来到了身边,抬头一望,在大雨中,竟见到了那人脸上的温柔与心疼。
星儿。
她彷佛听见他这么喊她。
是幻觉吗?这世上,会这么喊她的,除了已过世的娘亲,就只有狼仔,可是他们都已不在了。
所以她也死了吗?死了……也好,就再也感觉不到痛了,但……但她不甘心啊!她还没有替爹爹报仇……没有替马府全家报仇……而她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如果连她也死了,这个世界上,有谁还会记得爹爹?记得娘亲?
还有谁,会记得狼仔?
‘星儿别怕,狼仔来了。’
不,他不是狼仔。狼仔已经不在了。
那人将她轻轻抱起,搂入怀中,温暖宽厚的胸膛,强壮有力的心跳。
她缓缓闭上眼,已然染血的衣袖从她苍白双唇间落下。
不……他不是狼仔。
狼仔……已经不在了。
大雨渐渐停歇,乌云散去,雨后微风轻拂她的发稍。
风……还在,蝴蝶也还在,可是狼仔……却永远不在了……
两滴清泪滑落,她感觉有人温柔抚去了自己的泪痕。
朱友文抱着摘星,一路施展轻功冒着大雨奔回渤王府。
一入王府,他急忙唤来文衍,命令:‘救人!’
文衍见主子之前急忙离开王府,心中已约略猜到了八成,虽对主子为何无端如此意气用事感到疑惑,但眼下救人要紧,况且他这个做属下的也无权过问太多。
朱友文抱着摘星来到她居住的小院,马婧正在房前焦急徘徊,见他真把郡主带回来了,激动得差点就要跪下,但一听他喊着要救人,脸色瞬间转喜为忧。
他不等马婧上前开门,直接用脚踹门,入房后小心翼翼解开披在摘星身上的披风,缓缓将她安置在床上,文衍立即过来把脉,检查伤势。
‘先检查她的腿是否无恙?’朱友文着急道。
文衍依言,请马婧掀开摘星裙子,只见她双腿膝盖处已是一片瘀黑,触目惊心,虽男女授受不亲,但瘀黑如此严重,事不宜迟,他赶紧施针,设法舒开淤血。
‘主子,郡主此处似有旧疾?’文衍发现了摘星腿上的旧伤。
‘我知道。我这就进宫请太医过来。’朱友文道。
文衍一愣。先是抗旨硬闯太庙,将马郡主带回,如今又要为了她特地进宫请太医?主子何时对马家郡主如此重视了?
朱友文转眼已不见人影,约莫一个时辰后,他抓着一名老太医匆忙回到渤王府,老太医连喝口茶喘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推进房里替摘星诊治。
马婧在旁又是感动又是惊异,不知渤王殿下怎忽地转了性?瞧,他脸上的急切与焦心,完全不像是装出来的呢!
文衍急救得当,老太医赞许了几句,又仔细检查旧伤,道:‘郡主淋雨受寒,加之心神受损,幸好三殿下将郡主及时带回,要是再拖延下去,这双腿受了湿寒,可就真的废了。老夫会先开几帖去湿寒的药方,服用两日后,再慢慢服用一些温补药物,助其复原。’太医又交代了文衍几句,便离开了。
从头到尾,朱友文不发一语,静静听着。
老太医离去后,文衍持续施针,躺在床上的人儿脸色苍白,额上微微冒出涔涔细汗,双腿旧疾复发应是十分痛苦,她却连在昏迷中,也不愿发出一句呻吟。
朱友文看着她膝盖乌青的双腿,懊悔不已,心痛万分。
这双腿,是因为他而曾被硬生生打断!她娇弱的身子怎承受得了?
而他却一直误会她至今!思及自己之前所作所为,连他都想狠狠甩自己几巴掌!朱友文,你到底在想什么?
随即一股更深沈的恐惧由内心最深处浮现,但眼前她的伤势最要紧,他选择暂时忽略那阴暗的恐惧源头。
那一夜,朱友文一直守在摘星床边,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她。
星儿。他在心里千次百次呼唤着这个他曾发誓要永远遗忘的名字。
星儿……这次,让我好好补偿妳。
隔日,御书房内。
梁帝面色不善。他已听得禁军队长来报,渤王违抗皇命,强行进入太庙带走马摘星,回到渤王府。
他冷冷看着第一次违抗自己的朱友文,质问:‘你何以违背朕的旨意,强行带走马摘星?’
朱友文恭敬答道:‘父皇,儿臣得知,马郡主双腿曾断,留有旧疾,不得长跪,一旦再伤及,这双腿恐怕便瘸了,此一结果,马家军必不乐见,怕与朝廷间又起疑忌。’
‘那你为何不先通报朕?’梁帝语气稍缓。
‘她已长跪一日,事态紧急,且儿臣探察之时,她已不支昏厥,情急之下,儿臣只好抗旨,今日特来请罪!’朱友文跪下。
梁帝打量了他一会儿,道:‘起来吧。朕不知马摘星有此旧疾,差点毁了这颗棋子,幸亏你及时救人,朕不怪罪你。况且,如此一来,日后她必更信任你,这颗棋子岂不更好操控?’
‘谢父皇开恩!’朱友文起身,‘父皇,儿臣今日入宫,尚有一事禀报。’
‘说。’
‘林广一案,经儿臣调查,确有隐情。’
朱友文呈上一封密函,梁帝接过,打开拿出,面色越见凝重。
朱友文解释:‘儿臣派出手下盯梢丞相府,发现两名下人暗夜抬尸至郊外,埋尸后又惨遭杀害,幸其中一人尚有气息,被救起后道出经过。儿臣又连夜暗查,取出军部与官奴档案,发现二十多年前,林广曾任亳州军营厨子,似乎曾短暂与二哥生母有过往来,加上二哥出生时间巧合,才使他有如此大胆臆测,认为自己是二哥生父。’
‘荒唐!’梁帝一怒之下,将密函砸在案前。‘你的意思是,朕被戴了绿帽?而丞相因为有所忌惮,杀人灭口?’
朱友文也知兹事体大,谨慎道:‘儿臣不敢。儿臣坚信这仅是林广单方面的臆测,二哥的确是父皇血脉,无庸置疑。’
梁帝瞪着朱友文,心头思索:此人是自己一手提拔上来,表面是他义子,私下却是他的鹰犬,专门替他解决明面上解决不了的难题,不问缘由,唯命是从。但朱友文昨日冒雨抗旨强行带走马摘星,他从未如此先斩后奏,向来多疑的梁帝,难免对这个义子的背后真正目的,产生一丝怀疑。
但眼下他还需要朱友文,即使心有疑虑,他决定先暂时搁下。
此时值班太监来报,朱友珪与丞相敬祥联袂求见,梁帝冷笑一声,倒想看看这两人又想玩什么把戏?
他命朱友文先行离去,回到案前坐下,冷眼看着这对翁婿走入。
有时他不免有种错觉,这敬祥,倒比他更像是朱友珪的亲生父亲啊,不但处处维护,更同进同出,搞不好这老狐狸还做着哪天当上太上皇的美梦呢。
‘何事禀告?’梁帝问。
朱友珪先开口:‘父皇,我等想替马家郡主求情。’
‘为何有此请求?’梁帝反问。
敬祥道:‘昨夜臣与二殿下商讨,深觉马家郡主实是不知者无罪,应从宽议罪。况且……’似有难言之隐。
朱友珪接道:‘况且,三弟态度未免过于寡情,非但没有替未来的渤王妃求情,也没有试图对马家军解释缘由,说不定会动摇马家军对朝廷的忠诚。’
翁婿两人一搭一唱,特地替马摘星求情,尤其是朱友珪,平日与朱友文几乎没什么交情往来,这人情,根本是求来做给朱友文与马家军看的,端的不外乎是能一石二鸟,同时拉拢朱友文与马家军,壮大自己的势力。
就这点小心思,梁帝哪里看不透?
还以为这两人是想自行认罪呢,没想到他们已经玩起了别的花招?真当他如此昏庸吗?
梁帝重重一掌拍下,怒道:‘你们还想继续欺君吗?’
翁婿两人对看一眼,不解朱温怒意由何而来,惊恐之下双双下跪。
‘陛下息怒!’
‘父皇息怒!儿臣只是单纯不忍马家郡主——’
‘住口!’梁帝站起身,拿起案上密函,质问:‘要不要猜猜朕手上拿的是什么?’
朱友珪与敬祥惊疑不定,不知梁帝为何发怒,两人作贼心虚,只能连声请求梁帝息怒。
梁帝哼了声,‘这是林广的军部密档。’
朱友珪与敬祥瞬间脸色惨白,心下只有一个念头:万事休矣!
梁帝将密函朝案上一扔,道:‘区区一个军厨的自行猜测,你们就当真了?’他望向朱友珪,厉声道:‘其实妳娘亲早就坦承她与林广曾为旧好,朕反而欣赏她忠诚不欺!朕从未怀疑过你的血脉,可你们却想欺君私了,眼里还有朕吗?’
朱友珪已是满身冷汗。原来父皇早已知道了,他却还在自作聪明!
朱友珪不断用力磕头,悔恨莫及,‘父皇!这一切、一切皆是儿臣的错!儿臣……’他情急之下道出心中真实恐惧,‘儿臣自小即因母妃出身,暗地里受尽冷言冷语,儿臣实在害怕自己并非父皇亲生,更怕父皇从此看待儿臣的目光,胡涂之下才会未经彻底查证,瞒着父皇私自动手……儿臣知错!儿臣知错!’朱友珪涕泗横流,除了懊悔,倒有大半是不知未来的惶恐。
原以为一切都照计划安排,谁知竟会东窗事发?
一旁的敬祥也跟着替他求情,‘陛下,且听老臣一言,人言可畏,就算二殿下做错了,但为的也是想保全娘娘与陛下的清誉啊!’
梁帝看着满脸涕泪的朱友珪,心不禁一软,叹道:‘欺君瞒上,唯有死罪,但一个是朕的儿子,一个是朝廷丞相,随意判死,不仅动摇国骨,人心更将不安。朕暂且饶你们一命,但严厉处分是逃不了!朕将以你等处理朝政不力为由,拔权降位,丞相一职暂由杨校尉兼任。’他目光转向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朱友珪,冷言道:‘至于你,从此不得干涉朝政,去帝书阁修修书,暂时好好养性去吧!至契丹接回友贞与商讨借兵这件大事,就由友文接手。’
朱友珪一听,心中黯然,这无异是将他推出了朝堂之外,远离政事,与庶民何异?
但这已是梁帝最大的宽容,他与丈人敬祥诚惶诚恐叩谢拜恩,心头一片冰冷。
究竟是谁查出真相,进而禀报梁帝?
两人面圣前,宫人禀报,梁帝正在接见朱友文,难道竟会是他?
朱友珪一转念:若自己失势,朱友贞年纪尚小,最有机会争上位的,除了朱友文,还会有谁?
好个朱友文!他一直以为朱友文只是梁帝手下一条忠心耿耿的狗,梁帝要他咬谁,他便毫不犹豫地去咬谁,越是咬得鲜血淋漓,梁帝越是痛快,没想到如今这条狗成了一条凶狼,今非昔比,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朱友珪心底暗暗咬牙:不过是条不知哪儿捡来的野狗,畜生终究是畜生,这次是他轻忽了,日后等他再起,绝不会轻易饶过这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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