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属于过去的甜蜜,稍纵即逝。
他仍是大梁三皇子渤王,受命在那一夜暗杀马府全家。
而她是已投靠晋国的马家郡主,身后是誓杀朱温为马瑛报仇的马家军。
纵使相思不断,纵使情意不曾稍减,但两人都知道,他们之间,注定不得善终。
一旁的老嬷嬷并未察觉两人剑拔弩张中隐隐带着哀伤的气氛,见仪式已成,欣喜道:‘恭贺殿下与郡主,交换了定情物后,两位的感情,便能永远受到天神的祝福。’
她只觉荒谬,想出言反讽,却忽一阵心酸,眼眶发涩。
祝福?根本是活生生的诅咒!
她爱他,却必须要恨他!
别过头,不愿让他见到自己此刻脸上的失落与脆弱,终究是错过了他眼里难得一现的柔情。
老嬷嬷总算心满意足,放两人离去,摘星神思有些恍惚,望向朱友文,只见他眼神平静,也正回望着她。
若时光能就此停滞多好?
但她终究扭头离去。
他抬头望向天空,夜色如墨,星光点点,如同狼狩山上的萤火。
但终究是远去了。
原本想要引开朱友文的注意力,却反而惹得自己心绪茫然如潮,摘星回到毡帐,倒头就睡,竟忘了解下腰上青色鞢带。
柳心见她一脸挫败,也不敢多问。
只是摘星思绪万千,又如何能睡得着?翻来覆去一阵又起身,见柳心仍坐在一旁,绞着双手,极度不安,便柔声道:‘柳心,夜已深,多少休息下吧。’
柳心自责道:‘郡主,都怪我,要不是我见识短浅,不懂那旗鼓缘由,渤王也不会起疑。’
摘星拿过柳心身旁琵琶,捧在怀里,纤细手指轻轻抚过琴弦,柳心只觉这光景异常眼熟,正欲开口,只听摘星道:‘我娘也很会弹琵琶,她还教过我,只是我大概没天分吧,不管怎么努力,总是弹不好,但她从来不生气。’忆起慈祥娘亲,摘星脸上表情变得柔和感伤。‘我问她:“娘,我弹得这么差,您不怪我吗?”’
‘夫人如何回答?’
摘星将琵琶交到柳心怀里,笑道:‘她说:“娘看得出来,妳已是尽力而为,非故意犯错,何况妳已在心里自责千万次,我心疼都来不及了,又怎会怪妳?”
柳心抱着琵琶,不禁神往,听来马郡主娘亲与她曾服侍的长公主不仅皆温柔体贴,且都擅长琵琶,若是当时已身怀六甲的长公主还活着,平安诞下皇子或皇女,算算岁数,也差不多和这位马郡主一般年纪了。
柳心叹道:‘那日前朝皇室惨遭朱贼虐杀,我受伤晕去,醒来后逃到民间,不断辗转打听,得知长公主遗体一直未发现,便前来投靠晋王,请求他帮忙寻找长公主下落,多年来却一直无消无息。晋王要我假冒长公主,实乃为了消弭许多拥他自立的声音,绝非另有他想,郡主……您千万别误会他。’
‘我明白。’
‘郡主……我、我并不怕死,只是没有找到长公主下落,实是人生至憾……我多么希望至少能再见到她一面。’柳心黯然,如今她与马郡主都生死未卜,处境堪虑,况且这么多年过去,长公主是生是死,无人知晓。
柳心却不知,她其实离这个心愿,很接近、很接近……
柳心轻抚琴弦,幽幽琵琶声荡漾而出,间关莺语,珠玉落盘,少年多情,梦啼妆泪,摘星竟觉这曲子意外熟悉,似乎在她很小的时候,也听娘亲弹奏过此曲……
折腾了大半夜,她迷迷湖糊间不小心睡去,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却突然惊醒,彷佛有预感似的,四处张望,毡帐里竟已不见柳心人影!
她去哪儿了?
这个傻柳心,朱友文想必早已加派人手监视,她一逃跑,岂不自投罗网?等于畏罪潜逃了?
‘柳心!’她跳下床,一掀帘帐,立即倒吸一口冷气,只见朱友文就站在帐前,一脸森然,身后渤军侍卫手持火把,而柳心已被五花大绑,跪倒在地,面纱已被摘去,露出脸上一道长长伤疤,在火光映照下更显触目惊心。
摘星也是首次见到柳心真容,只见她满脸惊惧,浑身颤抖,头发略带花白,年纪也有四十上下,柳心见了摘星,眼里露出求救神色。
朱友文道:‘马摘星,亏妳刚刚在金帐内做足了戏,虽成功引开了本王,但妳手下的人却露出马脚,坏了妳的计划!看来那早不知去向的疾冲,怕是要白忙一场了!’
‘要怎么样你才肯放人?’摘星切齿问道。
疾冲不在身边,宝娜随着耶律义前往木叶山始祖庙,明日才会归来,柳心又落入朱友文手里,摘星一人势单力薄,其实根本就没有谈判条件。
朱友文自然看穿这一点,‘好不容易逮到了假冒的前朝公主,本王自然要送到可汗面前,事关两国盟约,若易地而处,妳会放人吗?’
她不假思索,居然双膝一弯,跪在朱友文面前!
柳心万万没想到,自己身分如此低微,摘星竟会愿意为她下跪恳求渤王,不禁激动落泪,朱友文也是一愣。
此刻两人身上都还系着方才的青白鞢带,朱友文目光落在她的腰上,不过盈盈一握,系于其上的青色鞢带更显纤腰楚楚,心中终究动了情。
‘好,本王就给妳一个机会!’他一伸手,身后海蝶奉上一把弓与箭筒。
摘星一见到弓,预想到朱友文接下来的举动,脸色不禁一白。
‘马摘星,妳底下人背叛妳,本王让妳亲自处决!妳若收拾得干净利落,本王便在可汗面前力保妳,一切都是晋国欺瞒愚弄,妳全然不知情。’
他将弓与箭筒扔在摘星面前。
区区一只战狼,妳都会心软救治,区区一个前朝宫女,妳竟为她下跪求情,置自己性命不顾,星儿,这样的妳要如何与我正面对决?
妳必须学会心狠手辣,学会自保!
‘把弓拿起来!’朱友文命令。
她彷佛着了魔,竟听话地拾起弓,可却双手颤抖得厉害。
朱友文鄙夷道:‘马摘星,光有妇人之仁,如何杀得了本王?妳忘了马家的血海深仇吗?’
她将弓扔在地上,决绝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柳心是无辜的,请你放过她,我不会逃走,自去可汗面前领罪,求你——’
‘够了!马摘星,妳口口声声要报仇,瞧瞧妳现在这副卑微模样!妳多的是机会杀我,却一次次心软放过,妳一再错放,让猎物有了反扑机会,这一切都是自找的!’
‘我跟你不一样!我不是卑鄙小人,不会趁人之危!’摘星怒喊。
她绝不是心软,她只是想堂堂正正!
朱友文嗤笑,‘妳自以为高尚,却与晋王同谋,弄个假冒的前朝公主,想瞒天过海?马摘星,心狠手辣不能只作一半,不然下场便是如此难堪!’
她跪在他面前,求情不成,受尽羞辱,浑身颤抖。
他凭什么!
这一切都是他害的!
不错,他是救了她,却让她从此活在复仇的泥沼里,生不如死,明明是那么爱他,却必须去恨他,她的软弱也在此,因为爱他,所以无法坚强,他也知道这一点,正无所不用其极地一点一滴斩断她对他的所有依恋与奢望。
他看着她狼狈跪在自己面前,双手紧紧抓着地上泥土,泪流满面,他心怎能不痛,却只能更硬下心肠,将她更推入深渊,‘马摘星,要怪就怪妳自己不够强大,只能把命运交到别人手上!投靠晋国,仰赖晋王庇护,来到契丹又躲在宝娜身后,没有他们,妳根本什么也不是!本王等着的,可不是这样无用的马摘星!’
摘星被这么一激,忽从地上跃起,挥拳扑向朱友文,已是歇斯底里,‘我恨你!我恨你——’
朱友文将她推倒在地,‘这话我听多了!海蝶!将马摘星押下去!这假冒的前朝公主,待明日可汗从木叶山归来,交由他自由处置!’
他一脸俾倪离去,她跌坐在地,望着他迈步离去的背影,一股强烈恨意冲上脑门,她忽失去理智,抓起地上的弓,毫不犹豫拉弓上箭,瞄准他的背心!
杀了他!
杀了他,便大仇得报,柳心也不用死了!
杀了他,她就能从这炼狱中解脱了!
弓弦拉得饱满,箭上贯满最强烈的恨意、愤怒与不甘,这辈子从未亲手杀生过的她,狠狠一咬牙,闭眼,放箭!
朱友文,嫌我不够狠心,我就狠心给你看!
箭矢直朝朱友文背心飞驰而去,一道身影冲出,挡下了那一箭!
变故陡生,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间,朱友文待听得四周惊喊,回过头,已然见到替他挡箭那人倒在了地上,箭矢插在胸口上,血流不止。
竟是朱友贞!
‘四弟!’
摘星听见他的叫喊,猛地睁眼,这才惊觉方才那一箭竟是射中了半途冲出的朱友贞!
‘四弟!四弟!’朱友文悲愤万分,平日果断的他,犹豫再三,这才心惊胆颤地抽出箭矢,朱友贞痛得大喊一声,他连忙用手紧紧压住伤口止血,‘四弟,别担心,你不会有事的!’
‘三哥……’朱友贞虚弱道:‘摘星姊姊很苦……你……你也很苦……我只希望你们两人……能够……能够……’话未说完,已痛晕了过去。
摘星扔下奔狼弓,赶来想查看朱友贞伤势,他却狠狠一把将她推开,心中对她曾有的温柔与依恋,瞬间消失殆尽!
‘马摘星!我四弟若有个三长两短,本王绝对会要妳和整个晋国一起陪葬!’目光落在她腰间青色鞢带上,他恨恨一把拉断自己腰间的白色鞢带,扔落在地,接着抱起朱友贞,快步而去。
她望着他离去身影,双手落上腰间,胡乱用力扯开他不久前才亲手为她系上的青色鞢带。
不过是笑话一场。
早已恩断义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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