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一年三月一日
农历正月十八
往东看是白茫茫的一片,群山之间是一池湖水,那是长白山天池。
身处层岩,这是长白最高的一座山,山路崎岖不平,刚刚停了雪,脚速总算能快上一些了。其实,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就是想着在今天去山顶看看,看看是否会有一个人,一个不存在却一直在的那个人。
张起灵,我想去山顶等等,远离人群,不知是否可以看见你……应该会的吧,也或许只是白雪一片。
“小丫头,你们这个年纪的就爱信神信鬼的,这些年常常有人来,吵吵嚷嚷要见一个人,说是书里的人。”张大爷猛吸一口手里旱烟,嘴里吐出一团白雾,刚刚滑了一跤沾了一手泥,随意就往裤子上一抹,连着喘了几口气,脸不红也看不出吃力,看了她几眼,就觉得这小丫头人生阅历到底是不够,书里的人,怎么可能成真呢?总爱把自己困在自己的幻想中。
想起一五年的八月十七他不禁紧了紧手,心里竟有些无奈,陪伴了长白山将近七十多年了,还是安安静静的好。那一年那一天,人声鼎沸,资本家倒是欣喜了,可谁会考虑他们这些本地人?准确来说是反对派的人,老一辈是猎户,自小就与长白山有感情,开发旅游区?有什么好处?不过就是几个臭钱罢了,他心里不稀罕。
望了望天池,几乎被山给挡住了,只看得见一角:“小丫头,你似乎不一样。”
他也说不准眼前这个孤零零冷冰冰的女孩该怎么形容。以往他从不接客特别又是在容易发生意外的季节,大雪盖了路,或许前一脚还是踩在地上,下一脚就踩空了,把生命绑在脚腕子上的事,太亏了。
这一趟他收了她七百,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毕竟关乎生死。
女孩没回话,只是乖乖跟在他身后,垂着头,有时又抬起头打量山顶还有多远,模样乖巧,也不会疑问他是否乱带路,就那样乖巧的模样,反倒让他不知所措了。
以前他接过几单,也都是准备一个人上山的,都不好伺候,要不是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他恨不得自己先走了,所以他也算是对付客人有经验的一类。
眼前这个女孩是第一次,不闹不抱怨,乖乖的就像一只小猫一样,只不过就是话少,半响都不搭话,他唱了一路独角戏,时不时回头,心怕这丫头不留心时跟丢了。
张大爷躬着腰,又直了直,心想自己终究还是年纪大了,这山怕是守不了多久了。
“值得吗?”
他问,不知是问谁。
“值得。”
她轻轻回道,然后喘了口气,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心怕他不相信。
也总算是回了一句吧,替她自己也替他。
他笑笑,继续走着:“小丫头,他不一定会在,就算是在,恐怕这么久了,也就不在了。”
她看着他的背,见他抖落背上的雪花才发现,自己不知道闷了多久没回话,而他不知道等了她回话等了多久,雪早已开始下了。踩着他的脚印,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可以多说些话的。
“我今天十八岁,自六岁起就没有在生日这天许过愿。”
她不是迷信,而是她认为就应该这样,神仙欠她十二个愿望,不过她现在就想要一个。
林归笑了笑,融入这白雪,须臾便白了头,冷到骨子里,麻木自己的意识:“我的愿望,就是来长白山看了看,结局怎样……不重要。”
就还是会期待些什么而已,那些很多人告诉她的,不可能的事情和一个不可能的人。
前面的人笑声不断,并无丝毫嘲讽,干净利落:“小丫头,大爷我今天也正好七十五了,也算是个缘分。”
牛头不对马嘴。
但谁也没在意。
“就好像知己一样,就算他不知道我,但我却能够感受他的一切。”
林归笑着,她很少会笑,但不是不会笑,只是不想笑,没几个事情是值得去笑的。是人都是会笑的,不过就是看面对什么样的事罢了。
“那好啊,你默默守护,纵他轰轰烈烈,终究你也是懂他的,不亏!”
这话倒是让人听不懂了,至少林归觉得他话里有话。
“我不喜欢大道理,却喜欢说些大道理来启发小年轻,你也别往心里走。”
张大爷嘻嘻哈哈的,他也高兴,这个年轻人开始回答他的问题和他交流,哪怕说话次数依旧少得可怜,但,很好了。
谁年轻时没个追求呢。
雪又大了些,林归学着他的模样抖了抖肩,却留着头上的白雪,意为“白头”,只不过,冻得头皮疼。
见她傻乎乎的模样,张大爷折了过来替她刨了刨头上的雪:“别以为年轻就是资本,都算个屁。”
林归盯着他,被发现后急匆匆移开眼却不知道该看哪里,视线完全被人给挡住了,所以又抬起头来,对上布满沧桑的双眸。
替她拍了雪,又故意拍拍她的头。
“小丫头,你们都在找谁?听人说是个盗墓的。”
林归点头,但又摇头,搞得张大爷一脸疑惑。
“到底是不是?”
他问,皱着眉头。
“是,但是他没有选择。他盗的不是墓,是自己的过去和未来,是一个家族的使命。”
张大爷微微一怔,这话他也问过很多人,答案都是“是。”“对啊。”“没错。”可又有几个解释?没有,就林归一个。虽然她的解释太过片面,但,足够了的。
“盗墓挺赚钱的,他应该很富有吧,就像电视里的,出门开飞机的那种,家里一个大大的游泳池,屋里几十个保镖……”
这次,这个乖巧的女孩首次插嘴:“他什么的都没有,准确来说,有,但不完全属于他一个人。”
这是第几次她带给他沉默了?
他沉默了许久,又缓缓开口:“你们小年轻不就流行穿越啊什么的吗?给你个机会你会怎么做?”
林归抬头看着他,看着他摇晃的背影,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低头想了许久,踩在他的脚印上就像是一个倒计时一样。
完全不考虑代沟什么的,也不想一个古稀老人怎么会关心当代年轻人的想法。
她只是摇摇头,就算他看不见,她没有答案,不知道做什么,或许说,不想去做什么,只是,会有些不甘,不甘沉寂,但想回答,又不知回答什么好。
他转过身来:“山顶到了。”
林归抬头看看他,又看看四周。
她说:“还没到。”
他答:“到了。”
林归不懂他的用意,但是眼前这个人应该是不会带自己走上去了。
体力消耗得太多,她在原地就坐了下来,打开包拿了两块饼干递了过去。
“山路难走,丫头,到这里就够了。”他接了饼干,顺手从自己包里拿了瓶水也递了过去。
林归点头接过,咬了一块饼干,抬头看了看,心里盘算了一会儿:“路也不远了,下面我自己走吧,到这里还不够。”
张大爷呵呵笑着:“丫头,上面没路,你已经是走得最远的一个了。”他又拿手拍着腿:“一五年,他们是来接人的,那么一五年就已经离开了的人,就算你把长白翻过来也看不到。”
所以,很多事情没必要。
既然不能以平常人的心态劝说,那么就站在她的角度想方法,总会有打动她心的那一句话。
“我只是看看,不是接人。”
出乎意料的结果。
还在想法子劝她的人看见她从包里掏出一枝红花,像是纸折的,红色,长茎,花瓣不大紧紧挨着。
“我把它插上就回来,这纸特殊,没过几天就会完全降解,对环境影响不大。”
林归的指腹在花茎上轻蹭着,雪落在花蕾上,竟有些美妙。
女孩不但乖巧,性格也倔犟的过分。再往上就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了,是生与死的问题。
别看那大都不是永久性积雪,但经过一个冬天的积累,雪量可不少,如果山体滑坡下来,想逃也逃不掉。
看出他的顾及,林归对他笑了笑:“大爷,我家里就我一个,就是有什么意外也没事,后果不会牵扯到你的,我这样的人,大概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一种奢侈了,总得做些冒险的事,完成自己的心结。”
到了现在,她也想多说些什么。不过,在这之后,无论人张大爷怎么开导怎么说人都不理会,就跟哑巴了一样。就像一次性把能说的字数都说完了一样,特别让人难受。
他干的是合法勾当,就算是为了救人,也不能随便那人给打晕,再说,就他这身子骨,恐怕不行,这个小丫头似乎练过什么。爬这样一座雪山,除了他这个时不时就爬上来的人之外,那些外地的客人没几人爬山不喘的,虽然小丫头也喘,但还没到上气不接下气的那种。
他最后还是妥协了,就说在这等她,如果再过两个小时不见人的话他就报警搜山。
那丫头黑漆漆的眼珠子硬是多了几分犹豫,他正想要不要趁热打铁再要求些什么,人反倒先笑了,看着他莫名其妙却又在心里记下这个笑来。
就像降世于长白山的天神一般,纯洁,不忍打碎。
临走时她说了那么一句话,一句让他回答不下的话:
“这么说,你会等着我吧,接我离开。”
之后她便走了,淹没于纷纷白雪之中。
他起火温了酒,小小一嘬,却被呛得咳嗽不止,勉强稳住,却不知何时雪停了,雪面留有一串轻轻的脚印,他收了东西,抬脚跟了过去。
小丫头脚程快,才不到半个小时,就是他提快了速度也看不见人影。
包里的东西太重,她拿出了些矿泉水,扫了扫石头上的雪,摆高了些,一会回来再取。
望着看似很近的山顶,她笑着,雪又稀稀疏疏落着,抖落在肩上的雪,她拐了个弯,左边的道看似要好走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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