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三日的翻山越岭,终于在正午时分可以远眺与霓河接壤的月河源头,月河呈半圆型穿过楼房林立的河口镇,街市以河床为中心向两边伸展开来,交错密织,人流熙熙攘攘,河面上船支缓慢行驶,几只篷船停在码头待客。我避开小镇的喧嚷,从它后面相隔几里田地的密林绕行到离小镇较远的霓河上游,沿河岸宽敞平坦的石铺路逆水行走,不时有马车经身旁飞驰而过,或者驮商拉着货物从对面行来,又摇摇晃晃消失在身后,只在他们之间传来几声“哼哼,哈哈,小和尚,”之类的话。
霓河与天际相接的远方,若隐若现间笼罩着一层朦胧水雾,秋末的冷风将水波从迷雾笼罩的水面送到岸边,轻拍出噼哩啪啦的声响,路与水岸或是相隔几簇水草,或几亩田地,几户临水人家,再后来转过弯,变成一座山丘横陈于河床与路面之间,大道绕至山后进去了,只在山口分出一条曲曲折折、荆棘密布的羊肠小道继续沿河岸纷乱的岩石间伸展。
我绕开大路,朝小道继续前行,爬过几座低伏的山丘,灌木丛生的岩壁突兀诡谲横阻前方,仿佛笔直的高墙插入河侧,完全阻断了脚下的小路,渐渐靠近,才发现小路伸进岩脚下的洞穴,走到岩壁另一面,眼前豁然开朗,霓河把山脉往里挤压出比十个足球场还大的水域,弧形凸出的新水岸仿佛女人十月怀胎的肚子。从水湾凸起的新月型沙滩边缘开始,漫山遍野炫灿的曼珠沙花孕育在两片茂密高大的杉木林之间。过了右侧杉树林,视线越过花丛,湛蓝如镜的水面倒映着蓝天白云和在云间时隐时现的太阳。我惊喜地离开小路步入花海,往那片新月月型白色沙滩走去,视线不再被左侧树木遮挡,停在沙滩左边的一只黑漆身、琉璃顶、朱纱帘、青幔、菱窗格的小型双层楼船便映入眼帘。
“竟有如此漂亮的船停在这绝无人迹的地方,”我矗立在浅浅的白色沙滩,放下包裹,伸伸手臂,环视周围的美景长长地舒了口气。
“很高兴你能记得如约而至了,”一个女孩的声音隔着船楼的垂帘清丽婉转。
我心下迷糊,何时有过约定?肯定是船主认错了人,赶紧欠身施礼:“我……贫道偶过此地,打扰女施主,罪过罪过。”
女孩隔着帘子笑了起来:“还学得有模有样呢!”
被一下子揭穿,我脸瞬间变得通红。女孩挑开帘子,从船里出来。见我还欠身呆呆地站在原地,笑着说起中秋前夜于水岸抚琴,与我对月叙谈之事,我倍感惊讶而惭愧,原来那似梦非梦。
“此处是霓河,我们可是约了冥水相见的。”
“冥水就是霓河上曼珠沙花遍布的这段,”姑娘转身自侧面的平台下船,走到我面前。手指从边缘嵌了一带雪白绒毛的深绿色披风里伸出来,拉了拉宛如绿茵的衣领,分至两颊而下的黝黑发丝自然流畅。另一只手掠过飘絮般时而迎风轻抚脸庞、时而散落低垂的鬓角青丝,将其拢过耳后,留海下眉如新月,一双清如明镜却略带忧郁的眼睛注视着我,“你到底你还是如愿做了和尚。”
听她嘲笑我做了和尚,原本就羞怯的脸更觉无地自容,只激动地低头紧捏衣袖,不敢看她的脸:“情非得已,不是事实,”再抬头偶然间触到她那沉静如月的目光,颤巍巍地不知道如何辩解。
她依然定睛打量着我:“这身僧袍确实与你融为一体,仿佛它就是你自己,不过这样反而太惹眼了,还原成尘世的妆容吧!你仍于归凡尘呢!”
我茫然不知所措。
“走吧!上船去,”她转身向船的方向行走。
我拿起包裹紧随其后。
姑娘看看我的行李,噗嗤笑出声来:“要你还原尘世的装容还真是为难了你,这么小的行囊,除了吃的,还能装得下衣物的吗?幸好船上准备了我弟的,应该也算是合身的。”
“从朝阳谷走得匆忙,其它的就被挪在朋友他们那儿了,”我随她上走进船舱,几个老婆子在一楼舱里围着大方木桌玩牌,相互介绍之后,一个唤做吴妈的女人听姑娘的吩咐,把两套衣服都放在二楼的桌子上了,要任我选一套合身的就好。
“去吧!”姑娘推了推,我独自上到二楼,犹豫着掀开纱帘走进内舱,那是女孩的闺房,装饰虽不算华丽,却也精巧别致,纱帘帷幔间透着多少女人香闺的气息,令我不敢四处张望,颤颤地走到桌前,把包放在脚边,随手拿起一套衣服换了,戴好帽子,正要急急忙忙抱起僧袍跑出去,姑娘却剪起纱帘进来,见我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噗嗤一声笑了。
“怎么?”
“很好,”她一本正经地打量我许久,退下披风,随手挂在门边的衣架上,然后过去把两边的窗户打开,阳光立即贪婪地闯了进来。
“我没选,只随手拿起来便穿了,”我借着阳光扫视一遍身上无数的补丁和破破烂烂的洞,才意识到她笑什么,又不好意思换回去了。
“吴妈戏弄你呢!这不是我弟的衣服,是乞丐穿的。”
“不过也正合身,或许就是缘分吧!”
“送给你,也当是这次见面的纪念,”她转身把一块碧绿透亮的玉石放在我手心,温热自手心立即便流遍了整个身体。
“这……”我不知如何是好。
“谢谢你一路艰辛,还不忘记冥水岸的约定,倘此一别,亦或便是永别了,这玉你带在身上,也不枉相见一场。”她目光中隐藏的悲喜交集。
“不,怎么可能就是永别?”我忍着泪水,想把她放在我胸前的手指和那碧绿的玉石都紧紧握在掌心,她却敏捷地将手连同玉一并缩回去,拿起玉的绒线亲自戴到我脖子上,把碧玉轻轻拢进我领子中去。“我也应该要有东西送给你,”我俯身拿起包裹打开,将物品一件件拿出来摆在桌上,想再找到别的什么送给她,但什么值得纪念的东西都没有,“我还记得桃花诗,记得《侍鸾》、月色、河岸,琴声盈尤在耳,它把我带到那黑暗深沉而遥远的过去,我随着梦里的情境沦陷,然而却握不住你消失在黑暗中的双手,”继而沉吟片刻,“我不要做和尚,不要。”
“不定非要什么值钱的啊,一支笔一幅画随便什么,留在身边的便是无价之宝了”她见我尴尬地把包翻过底朝天,物品散落一地,便随手指指那本《三重门》,“这本书吧,认真读一本你给我的书也不错。”
“嗯,嗯,当然好啊!”我双手拿起书递到她手里。
尽管书不值什么,她还是视如珍宝,欣喜地紧紧抱在胸前,又指着卷好的那幅未完成的《桃园欢会图》问:“你也画画吗?我看看。”
“画得不好,”我展开来给她看,“让你笑话了。”
“是有点,”她笑着手指画幅下沿,“也空得多了,不协调,我看着你把它画完吧!或许能否变得好点呢?”她腾开桌面,把书放在笔洗后面的桌边,展开画用镇子压了上角,再摆放好砚台笔墨,俯下身磨墨,阳光照着她披在背上的长发。
“原来是卷发,像水波翻卷的样子。”
“不好看吗?”她把毛笔递给我,自己让到边上。
“美极了,”我赞叹道,微风从吹起的窗纱轻柔地抚过粼波般亮丽起伏的发线。
“哼!不信,”姑娘与我对向而坐,双肘顶着桌面,手掌像张开的两片荷花撑着下颌,“我看你画。”
我只好不辱使命,装着很会画画的样子,认真地开始动笔,姑娘安安静静看了一会儿,似觉无聊,便把椅子退开点距离,拿起书来放在膝盖上来回翻,“你有读完吗?”她低着头,视线没从书面挪开,耳际的发丝覆在脸侧,遮挡了说话时的神情。
“差不多吧!走马观花地浏览了一遍。”
姑娘不再说话,低头看觉得精彩的地方。
水墨在纸面飞走的沙沙作响、水波拍打船沿的噼啪声、和楼下婆子们做厨的低沉嘈杂混合着,微弱却仿佛落入寂静中的水滴,啵——的一声破碎了时间的裂痕,然后把这碎屑掺揉一团,抛向那永无止境的空旷。
“不如我弹琴助兴。”
“琴在哪?”我扫视四周,方才注意挨窗户那面,琴台上一架老旧的古琴,“中秋前夜,你也是用这架琴弹的吗?”
“嗯,后来断了一根弦,临出发前才请琴师换好,”她已经坐到古琴前,“什么曲子好呢?”
“阳春白雪?”
“不好。”
“《禅路心桥》可以吧?”
“俗。”
“《醉渔唱晚》,听这江风斜斜,不正如微醉的渔人歌唱吗?”
“那我先试试此曲,”姑娘笑道,随低头拨动琴弦,弦音清脆悦耳。
我不禁入神而忘手中之笔,凝于空中,水墨点点滴落到纸面也全然未觉,仿佛真就似鲁望与袭美泛舟江面,圆月送那醉渔的歌声入耳。也仿佛见那姑娘随琴声翩翩起舞,脚步灵动,身姿婉转,轻纱飘浮如烟。一曲弹罢,墨已在纸面滴如春桃,恰就入了画意,无丝毫败笔之处。
“可巧可巧,但也别这样了,怕坏了画儿呢!”
“《侍鸾》,想再听一遍。”
“不想弹这首!”她坐回去弹起了《流水》,琴声入耳,我便有如神助般笔走龙蛇,点染映带浑然天成。到全曲第三部分高潮时,我几乎完成了整幅《桃源欢会图》。姑娘入了弦音之妙,完全沉浸在水流激湍拍打岩石、船过惊涛骇浪的剧烈之中,直到《流水》第四部分弹罢,她才回到现实中想起我来,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愣愣出神的脸,十指紧压琴弦,余音戛然而止,仿佛快刀切断涓涓余流。尔后站起来,走到终于完成的画幅前,只见上下大面积留白如烟如雾,下半部分不协调之感也完全消失无遗。笔法虽不很精练,浑染间却别有一番意味。心里窃喜,“送我啦!再没啥比这更好的。”
“就是要送给你呢!”我在砚台边舔了舔笔尖,随手递给她。
“咋……”
“你来题款。”
“我……”姑娘慎重地右手接过笔,左手食指轻压在下唇上,“题什么好呢?‘桃源只在镜湖中,影落清波十里红’?”她望眼窗外烟波浩渺的江面,“可湖中日月已寒秋,怎么会有桃红呢?要不‘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春风——愁——肠断,吹落白衣裳’可好?”稍犹豫着将“助”字换成了“愁”字念出来。继而又叹息不止,“怎一‘愁’字了得?还是不恰当,‘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俗,俗了,‘故人家在桃花山,直到门前……’像在填信址啦!”她忍俊不禁,转眼看看一语不发的我。
“不从春色和桃花处想呢?比如‘浮云乍一别,流水二十载。’”又想到“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
姑娘听我念完此句,顿觉惆怅凄然,“风雨俱散,可何醉之有?”她左手掌伸过来,轻轻碰触我心口后收回去,放在自己胸前,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四目相对,仿佛融进了彼此灵魂的深底,“你,我,只要你我,有你我就好,再无需多余,”然后露出桃花般殷红的笑容,信笔便在上面题了六个娟秀漂亮的字。
“这不就是林庵寺门侧被凿去的下联吗?”我心下嘀咕,却突然感到害怕,不敢说出来。
“糟糕,题了款,下面又觉得空了,”她远远打量画面。
“下面也题上?”
“多余,只要一句便好。”
“那便裁掉呢!”
她从壁柜中找来刀尺,用尺子比比高度,又估量一会儿,“能够裁来补到上面多好!”
“可以试试,”我们将用完的笔墨砚台等全部挪开,把画幅摆在桌子中间,我微倾到桌子中间压着比好的木尺,她在我对面桌边俯下身,将刀随尺沿轻轻划动,纤细的手指游过我粗糙的指间,慢慢往另一面移开。我们相距那么近,耳鬓相贴,聆听着彼此轻微而平静如水的呼吸,清凉、洁净如这繁花盛开的江岸。
我们刚把画幅下面整齐地裁下来放好,楼下吴妈和几个婆子便唤着要用餐了,说到用餐,姑娘和我都觉得饿了,她将刀尺和裁下的纸片一并放在画上,拿起那本书对我说:“走吧!我们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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