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唐军终于开始轮换。
对面的归义军倒下一个补上一双,完全是不顾生死。
你要说是平常,沙州汉子也未必就有这么勇,这不是摆明没活路了么。
反正要死,杀一个够本,弄死两个赚一个,都跟爷爷一起下地狱去吧。
这帮夯货不分好歹地来跟唐军拼命,可就是苦了王可王队头。
王可大脑是一片空白,只凭着本能,凭着平日训练,不断地将手中的长槊前刺。哪怕双臂越发沉重,哪怕已有了脱力的迹象,也不敢丝毫停滞。
在这紧要关头,生与死,真的就只在一念之间。
身后已在大喊“轮换”,但是王可恍若未闻,仍在刺,刺,刺。
直到身边挤上一个新面孔,凑在王可耳边大喊,他才反应过来可以撤了。
王可也不敢就走,而是紧咬钢牙,继续攒刺不停,同时吆喝身边的队友逐步有序撤退,将位置逐步空给新来的友军。
待本队全部撤离一线,王队头才猛地发力,借着刺倒当面之敌闪身后撤,完全让出了站位。顺手还将地上的一个伤兵拖起,揪着后脖领子拉到最后。
王队头也是救人心切,只顾着拉人快走,却不料拽着这兵前领口子勒了咽喉,憋得直吐舌头翻白眼,好悬没给兄弟憋死。
全队与敌军完全脱离接触,王可这才有功夫清点人手。
本队满编五十人,参战五十人,这才开头,就死了十一个,伤了八个。
眨眨眼的功夫,减员将近两成。
边上其他轮换下来的队伍也在收拢人员清点损失,情况差相仿佛。
前线已由友军接管,军士们手忙脚乱地为伤兵包扎止血。不管活不活得下来,先抢救一下再说。触目所及,有四肢中枪的,有胸腹淌血的,有肠穿肚烂的,有脸上流脓的,各有各的伤情,各有各的惨状。
王可将大枪扔在地上,恨恨道:“亏了。”
是亏了。
丈八的步槊是唐军标配,今天一交手,却发现对面归义军的大枪更狠,普遍竟比他们手里的家当还长出一二尺来。
休小看这一二尺的差别,足足差了一个臂长啊,等于这边大枪捅过去还扎不到人家,对面的枪尖已顶在胸口了。
战阵之上,这些许差距往往就是生与死的分别。
别看唐军也都有重甲在身,但是大枪只要扎正了,照样肠穿肚烂。
也就是站在地上两边顶牛,方寸之间发力困难,再加上互相干扰,想要扎正了破甲比较不易。不过,归义军这帮老少杀才全不白给,就仗着这一二尺的枪长,拼死了欺负唐军的枪短,并且同样挡拆配合娴熟,扎得唐军鲜血淌得一地。
常捷军,这还是头次在战阵上吃了枪短的亏。
来不及感伤,执旗手搭凉棚看看后面的将旗变换,高呼:“队头,快撤。”
闻令,王可咬着牙将步槊拾起,叫一声:“撤!”
活着的队员们将伤兵抬起就走,尸体却只能先扔在地上,待战后再来收敛。
假如还有机会的话。
接敌前退在后面的七、八、九、十、十一、十二这六个大队,此时已丢了强弩,抱着陌刀上来肉搏,与十五队等撤下来的队伍错身而过。
十五队折损颇重,抬着伤兵快速后退。
郭雀儿当先领路,王队正与军法官等四人则在最后断后掩护。
是的,唐军的队头,讲究的就是一个冲锋要在前,断后也得上。
刚顶上去的几个大队同样已是死伤一片。
撤退的军令下达,这帮兄弟是完全顾不得倒在地上的同袍,抬腿就跑,力图与敌军快速脱离接触。
新来的六个大队拼命掩护友军后撤,奈何七八尺长的陌刀太短。军士们拨挡对面大枪的进攻还能有些作用,想要伤敌实在难为,也被归义军欺负得够呛。
他们只能拼命挥刀干扰对面大枪的进击,勉强招架,无力还击。
曹家大公子曹元德亲在中军指挥。
他从弟弟的口里听了许多唐军剽悍的传说,又得知回鹘才与唐军做了一场,干净利落地丢了五千铁人,是以方才站在阵前还对唐军颇有畏惧。
未料一交手,只撑了片刻,唐军竟吃不住劲,撤了?
小伙子欣喜若狂,忙令军队追击。
“杀!”难不成这就赢了?
向死而生?
浮屠保佑?
爷爷也是天选之子?
归义军端着两丈多长的大枪开始追击。
曹元德这一阵压得唐军后退,左边慕容归盈那一阵进展同样顺利。
慕容归盈领着四千铁人,面前则是横山都的党项汉子。
要说咱衡山都的卖相当真不差,身高七尺的长人就不止一个,人人身长力大,体健如牛。不,都跟老狗熊也似。他们身负重甲,在击破嗢末人的战斗中真是大放异彩啊。
可惜今天也碰了大钉子。
无他,手中陌刀太短呐!
陌刀太短啊!
尽管党项汉子们舍生忘死,前赴后继,怎奈何确实是技能相克,再加上这个战技之娴熟亦差些火候,勉强支撑而已,想要还手就是痴心妄想喽。
常捷军虽说损失大点,好歹还顶住不少时候,亦造成对面归义军死伤不小。横山都则是一交手便落在下风,十分被动。
但是这些党项男儿真也硬气,有股子狠劲儿。
嗯,就是一股子悍勇,狠戾。
哪怕死伤枕籍,只要没有得到军令,这些汉子们便愣是咬牙死战。
他们被挤压,被推搡,被归义军迫得结节倒退,就是不见溃乱。甚至有杀红了眼的,任由长枪穿腹而过也不认怂,任那长槊在体中拉扯,也要扑上去,将敌人与自己一起埋葬。
换一个时空,这些党项汉子还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头,横山步跋子。
诚然不虚!
远见唐军中央一阵后退,在后指挥的曹仁贵也有些意外。至少在他想象中,大唐王师不该这样脓包。可恨视野受限,曹大帅只能勉强分辨己方正自层层推进,却无法看到战场的全貌。
乌母主可汗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边,语气破为激动地说:“唐军,这是要败了么?”
语气是真激动。
自从李承嗣突袭甘州以来,唐儿的威胁就似一朵乌云,一座大山,盖在头顶,压在心头。有多少次午夜惊醒,梦中尽是被唐儿追杀的窘迫与恐惧。
但是,所有这些,他无人述说,也不敢外露丝毫。
唐军摧枯拉朽般拿下凉州,干净俐落地报销了他的五千铁人,更让乌母主对唐军有着深深的忌惮。
片刻之前,眼见龙家大太子死得这个脆生,骇得乌母主大可汗几欲遁走。
如此压抑绝望之中突然看到唐军在节节败退,这让几次想要转身逃跑的大可汗情何以堪呐。
幸亏没走,否则,可不是要大胜擦肩而过了?
这一瞬间,乌母主大可汗感觉胜利已在向他招手。
但是,曹仁贵可没有这么乐观。
因为他懂步兵。
与回鹘可汗互望一眼,曹仁贵明明白白将自己心中的迷惘写在脸上。
能不迷茫么,唐儿居然先撤了?
那盔明甲亮,那雄姿勃发,还历历在目,唐儿竟是银样镴枪头?
玩了半辈子鹰的曹仁贵觉得很不可思议。
然而此时也容不下他犹豫。
必须要做些什么。
但是,就此全军压上?
两个各怀鬼胎的合作者,一时又都下不了这个决心。不约而同地二人目光转回前方,都打算看看情况再说。
曹仁贵心里在想,若唐军真败了,归义军该如何保全自身。
乌母主心曰,若唐军真是败了,那也不在乎早这一时半刻。
归义军多死一些,他不心疼。
乌母主大可汗甚至眼角余光找到了阿咄欲的身影,开始琢磨是否让弟弟怎么插归义军两刀?可是这几千人在此,也不好杀呀。
至于放这几千归义军回去?嘿嘿,绝无可能。
老匹夫薛霸带着队伍越撤越快,一双眼睛却在死死盯着中军的将旗。
为指挥方便,唐军搭起高台一座,虽有些颤颤巍巍,反正此时没有垮塌。
立在将台上面的五色牙旗、诸般令旗,正在高高飘扬,醒目非常。
不单是薛霸在看,边上的老蔡将军也盯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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