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李永仲挑了挑眉,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
“你父并未对你兄弟二人说起过陈李两家渊源罢?”略停了停,他却说起了这个,见李永仲老实摇头,轻轻一笑,摇摇头,千户官伸手将茶杯端至唇边,略沾了沾唇便放下,仲官儿见状正打算叫李三忠进来与他换壶茶,他摆摆手,道:“茶是好茶,但我打北边回来便更爱烈酒,倒是不耐喝苦汁子。”他笑笑,又接着前头的话说下去。
“说是陈李两家故事,但也不过是我与你父亲二人罢了。”千户脸上渐渐露出属于回忆的怀念色彩,“三十年前,还未曾有你,大约你哥哥降生了罢,李家还没有现下的家业格局,你父亲不过富顺场上的小小盐户,还得去往叙州的盐科衙门缴盐,正是那时遇见的我。”
“我姓陈,名显达。我家本是叙南卫的军户,世代相传的总旗,但军户困顿,我父亲又是耿介的性子,不屑同僚的做派,全家老小险些饿死。久而久之,他见事不可为,便与拜把兄弟密谋逃亡。谁知他那把兄弟不是个好人,假意答应,却向卫所千户举发,我父亲因此干犯军法被判斩首,总算老天护佑,那年辽东事紧,父亲保得首级,却因此全家遭流,要去辽东。”
“判决下达那日,祖母与母亲为了不拖累我与父亲,投缳自尽,父亲自以为无颜见全家老小,又闻老母与老妻双双赴死,激愤之下触柱而亡。家中财货俱被仇人搜刮干净,三人尸首不得收敛,军令之下,我却要带着幼弟上路。”
房间里空气冰冷,正如千户官的语声一般。
“我携幼弟于道路叩首哀求,希望有人能好心予我三具薄棺,但无人相应直至天黑。”千户官忽地一笑,“后来本已死心绝望,总算天不绝路,遇到你父亲日行一善,为我发送祖母并父母三人,又送了我三两银子,我兄弟二人这才有命活着到辽东。”
说到这里,他闭了闭眼睛,从鼻端极缓地呼出一口起来。复又睁开眼睛,陈显达看着李永仲的眼神慈和起来,语调也渐渐和软,道:“吾弟不幸,到辽东的考状元!商场如战场,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你一介晚辈小子,却能不坠令尊威名,这很好!”他往桌上一拍,茶器俱是一跳,“你父亲临死前为你许下我家女孩,我却知道你有个不愿受人辖制的心……”
李永仲硬生生打断千户官的话,年轻人的脸上露出几分郑重,却不同于先前那些只浮于表面的客气,而是真正的重视。他看着陈显达的眼睛,再没有年轻人的跳脱轻浮,只有饱经世事之人才有的认真,道:“岳父知我,我也不说什么空话哄你,日后只有一件,嫁给我了便是我的妻子,我当护她信她,同别的事没有相干。”
陈显达露出笑意,显是卸下心下块垒,他以茶做酒同李永仲碰了一杯,道:“有这句话就够了!天大的恩德,如今也随人化为尘土,我本料不到李兄要许麒麟儿作婿,但如今看,又是李兄遗泽于我!”
千户官眼睛红了一红,他使力往李永仲肩上一按,前尘往事便似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当年那个哀哀哭泣的少年和沉默着为帮他收敛父母并祖母遗体的年轻人好像近在眼前,但鼻端若有似无的香烛气味提醒着他,那个送兄弟二人三两碎银的年轻人,如今同他长辈们一般,躺在了冰冷的地下,世间永远不会再有他们的身影。
李永仲眼神复杂。他对这具身体的父亲并无多大孺慕之情,毕竟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幼童,但十数年相处,手把手教会他写字的是李齐,指点着他做事的人也是李齐。在生身母亲刚去世那几年,若不是有李齐回护,很难讲他是否还能活下来——李永仲曾经在大哥李永伯的眼睛里看到过冰冷的杀意。
他待自己的确不如李永伯好。年轻人想,他爱重长子,冷了热了,从来首先想起的都是长子,深恐李永伯少时的病弱不曾断根,就好像对长子如今高大挺拔的身材视而不见。然而他临死前却没有将家业留给一心疼爱的长子,却给了一向不冷不热的幼子,李永仲在心底长叹一口气,也许他从来不曾明白过李齐真正的想法。
陈显达观察着自己的女婿——他不像个十来岁的年轻人。这是千户官下的判断,他从来自信自己看人的本事,当年在辽东,他选择跟随一个年轻得过分的将主,从一介毫无背景的家丁爬到千户的位置,靠的就是他识人的本领。但如今他却有些迷惑,这个年轻的,新出炉的女婿,他竟然有些看不懂。
他是听说过李家的这个小儿子,或许在市面上声名不显,但不论是盐科衙门,或者是巡检司里的弓手巡检,居然都同李永仲有几分真假交情,十来岁的年纪周旋于这些积年油子中间毫不逊色,尚可说他这般头脑是家学。但他又竟然同知府公子做了好友——千户官在心底哼笑一声,他敢肯定,这件事李家上下,含他那个去了的老哥哥在内,知晓的人没有几个——这便是能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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