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以为只是一场简单的居中定契之事,现在却变成了人伦之争。崔永明心下叹息,此刻却不得不打叠起精神来——盐司衙门不仅总管各色盐事,也兼管民事。百姓如有争执,当地若有盐司,便可寻提举总裁。
“你既有话要问,便问吧。”崔永明道,随即脸色一肃,道:“但若刘奎所言查实,你立时得将家主之位还与兄长!”
李永仲点点头,走到李永伯身前三步站定,等他站起来,便一条条,一句句地问他,看似面色平静,但那话语一句快似一句:“伯官儿,你忝为长兄,父亲重病之时,你却抬入一房小妾,可是有的?”
“父亲去前,你在家里咒骂宗亲,父亲与我,听见的何止是二三人,可是有的?”
“父亲遗命我为家主,我虑着孝悌,将井场一分作二,你得一半,可是有的!?”
他越说越快,话中带出悲愤:“父亲宠爱你二十余年,你却不思回报,如今识人不明,受人撺掇,合谋家产,大哥,”李永仲情真意切地叫了一句,听得李永伯脸色发青,“我不知道你日后到了地下,父亲问起族人家业,汝为长子,要如何回答!”李永伯一气说完,又抬头向着堂上崔永明道:“提举若不信,小人家中自有证人!李永伯悖逆之言从不避人,家中所知之人大有人在!”
堂上沉寂片刻。崔永明干咳一声,先向这看似激愤不已的少年人温言安抚道:“你却是受了委屈,先不要急。”又皱眉抬头,向李永伯喝道:“李永仲所说是否属实?!”
李永伯汗流狭背,唯唯诺诺不敢开口,刘三奎大急,正要开口,却听崔提举向他一声暴喝:“你不要讲话,让他自家讲来!”
李永伯一向是怕硬不怕软,膝盖一软,又跪将下来!如今盐司提举高坐堂上,他受李永仲喝问,正在心虚时候,又哪里说得出来辩驳的话!更何况,李永仲所问正好戳在他的痛处,他心下自问,居然没有一个能理直气壮地答得上来!
见他这个样子,崔永明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心下顿时将李永伯厌恶到了极处。他将惊堂木一拍,不耐烦地喝道:“本官已然给过你机会了!既然你无法自辩,本官便将李永仲所说为真!先前所立嫡子违法者,因嫡子忤逆在先,所立李永仲不为违法!”他又瞪起眼睛,自签筒内抽出八根红签掷在地下,向刘三奎喝道:“刘奎,你所告不成,依律:凡人有嫌,遂相诬告者,准诬罪轻重,反坐告人。来人啊!将刘奎带到堂下,杖八十!不准收赎!”
黄豆大的汗珠从刘三奎脸上滚下来,他从李永仲诘问外甥开始就心惊肉跳地觉得不好,等到崔永明说李永仲不违法时,刘三奎险些没有跳起来!他总算知道,先前他同外甥都小看了李永仲!以为他不过是经营得力,其实是个忍让怕事的,哪个晓得其实这小杂种不动声色,直到他们舅甥一步步地踏入圈套陷阱,再不得脱!
他正想着,衙役却已上来拿人,刘三奎这才仿佛自梦中惊醒一般语无伦次地大喊大叫起来,先是咒骂,后来求饶,不过此时已是晚了,两个身强力壮的衙役将他一架,便提到堂下,自有人放好长条板凳,将刘三奎扑倒上头,两根红黑相间的水火棍一左一右交叉下来夹住上身,让他扭动不得,行刑的老手衙役便高高举起棒子,一杖狠打在他双股之上!
见舅舅刘三奎在堂下被打得惨叫连连,李永伯面色如土,吓得浑身抖如筛糠,崔永明看也不看他,径自判道:“今李永伯刘奎所请之事,因未问李永伯亲弟永仲,契书不成!”又转过头,脸色顿时温和不少,问他:“李永伯井场所请参股,先问亲族——李永仲,你愿是不愿?”
李永仲向他躬身一礼,直起身体朗声回答道:“小人愿意。刘家娘舅参股兄长井场几成,小人亦愿参股几成。”
盐司提举把契书一看,又低头同文案陈远轻声商议几句,起身对李永仲笑笑道:“你二人是亲兄弟,便不要讲那些虚礼——本官为你做个主,就写五成罢。”陈远下笔奇快,崔永明说话间已将新的契书写好,又细细查验一回,吹干了墨递给崔永明,由他签押盖印,现在只待李家兄弟二人签字画押,这份契书便能生效!
李永仲沉稳地走上去,当堂签了名字,又将拇指按了红印,李永伯面色惨白,步履沉重,他不是笨人,自然知道这一笔下去,他休想再从井场运出一粒盐!他如此一想,胸中便作锥心之痛!混不吝的脾性上来,就想耍赖不认,却不想盐司提举朝他投来淡淡一眼,鼻中哼出一声:“嗯?”
最后,李永伯扶着舅舅刘三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盐司大门,想起一天遭遇,真有放声痛哭之感。他正在痛苦彷徨之间,却见刘三奎阴沉着脸,磨着牙缝,一字一句地吐露:“李永仲,老子要是不杀你,这辈子就是你养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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