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低云暗,寒气逼人。俗话说:“一九二九不算九,三九四九冰上走。”节令尚未接三九,严寒已经在大地上逞威。凌厉的东北风,不时从又重又厚的灰云上,撕下一阵纷纷扬扬的雪花,狠狠地往行人的身上扑打着。人们的背上都披上了一层白毡,只有那辆轿车上的车夫依然敞着怀,头上热气腾腾地冒着白烟。
车夫边催马前行,边向车内报道:“大人,离宣城已经不远了!”
“前去告知范太守,我已到达贵郡。”裴松之低声吩咐随从,“同时告知新任宁国县令宗悫。”他活动活动腰腿,觉得全身像散了架子似的!
裴松之为何三天三夜,马不停蹄地急奔宣城而来?原来是三天前的晚上,他接到宋文帝刘义隆的一封急诏:“宣城太守范晔屡行不规,多所悖忤。着裴松之星夜驰赴,勘实具奏!”裴松之一奉到绝密圣旨,哪里还敢怠慢,立即吩咐准备快马,决定只带两名亲信幕僚“星夜驰赴”。
裴松之一生为文官,行动就坐车,很少骑马,近年来连坐车也颇感吃力,坐不到一个时辰,便觉腰酸背痛,头晕脑涨,倘若骑马前行,还不要了他的老命。于是,他按部下的安排坐车前往,虽比骑马慢些,但没有风险,也无沿途官吏送往迎来之麻烦,可谓是一举两得。
他自从步入七十岁以来,刚刚两年工夫,便觉每况愈下。日非一日了。是的。他因学问渊博精通史学。故宋文帝刘义隆诏令他为《三国志》作注,他潜心三年,于元嘉六年(公元429年)七月完成。刘义隆看后称赞说:“裴世期不朽矣。”
裴松之著作除《三国志注》外,尚有《晋纪》《宋元嘉起居注》《裴氏家传》《集注丧服经传》《裴松之集》等五著。尤其《三国志注》具有很高的史学价值,过去有人抱轻视态度,认为注释之文,不过附庸之作而已,但宋文帝刘义隆认为好的著作必须配上好的注释。珠联璧合、相得益彰才能成为史学瑰宝,垂范于后世。
正因为如此,《三国志注》撰成以后,受任永嘉(今浙江温州以南)太守,后为南琅玡(今江苏句容县北)太守,致仕后拜中散大夫、太中大夫。刘义隆亦很器重裴松之,曾于元嘉三年(公元426年)派遣大使16人巡行天下,裴松之为其中之一,出使湘州,甚得奉使议。受到好评。巡行归来,加封为中书侍郎和司、冀二州大中正。并被封为西乡侯。以至观今,他总觉得身体的变化,使他伤心不已,连思绪言语也大变了样;转身忘事,说话颠三倒四;虽然饭量尚佳,算得上是“老饭力”,可是略一行动,便觉头重脚轻,喘息不止。半年前,他就打定告老归林的主意。奏章早已拟妥,但迟迟未上呈。他担心一旦巡视衙门易主,身处险境的范晔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为了保全奇才范晔,尽管他身疲心倦,仍不忍遽然离去。当然,范晔一旦出了毛病,他即便归林在家,也不会逃掉干系,这一点,他是十分清楚的。
“唉,药医不死症,死症无药医!此番若救不了绝症者,只怕自己一生忠悃,四载令名,也要毁于一旦!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现在,退路已经断绝,摆在他面前的只有“遵旨”一条路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支陷入重围的孤军,除了破釜沉舟地突围,再无别的选择,而突围,又绝少成功的希望。
“范晔,你也太高傲,太目中无人了,太不自量,太不自己,也太不为他人着想了!”
裴松之的车子进了宣城“迎恩门”、穿过南大街,刚拐进郡衙前门,身着官服的范晔和宁国县令宗悫在两行校尉军的跟随下,一前一后迎了上去。马车停下,车夫撩起车帘,范晔躬身抱拳恭恭敬敬地说道:“不知大人巡视前来宣城,未曾远迎,万望恕罪!”
“给大人请安。”宗悫在范晔身后,也向裴松之深深地施了一礼。
“二位不必多礼。上命紧迫,未及早告,多多海涵。”裴松之声音沙哑,疲惫地在车中拱手还礼道,“请到郡衙详谈。”
裴松之下车后,径直走向郡衙客房,也不谦让,自行在上座落座,待范晔和宗悫在对面坐下来,他便挥退了献茶的衙役,面无表情地说道:“顷奉皇上急诏,命老夫亲临宣城,勘按范太守违礼不规之行。望范太守和宗县令多多襄助。”
宗悫一听,忙站起来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只要大人吩咐,卑职敢不尽力!”
“卑职遵命!”范晔同时拱手回道。
“好啊。”裴松之说罢,举盏饮茶,啧了一口又道:“为避嫌疑,请范大人暂时退下。”
范晔见此情形,便站起身告辞道:“大人旅途劳顿,不敢久扰,卑职告辞。”
“大人,”宗悫赶忙施礼道,“卑职到下房值夜,随时听候大人吩咐。”
“不!”裴松之摇手制止道,“范太守可以先行一步,贵县暂留,老夫还有话说。”
“大人承天勘奸,实乃宣城苍生有幸。”宗悫目不转睛地望着双眼微闭的裴松之道,“大人,宣城的情形有目共睹,万民安康。莫非圣聪也听信谗言了么?”
裴松之沉默有顷,道:“事关重大,皇上自有分寸。老夫奉吏部之命勘按范晔行藏已有多日,也未有所获。今日当仰仗贵县的大力呢。”
“卑职当效犬马之力!”
“那就好。”裴松之瞥了一眼宗悫道,“依贵县之见,范晔的功大于过。还是过大于功?”
“大人。依卑职谬见。自范大人到宣城任职以来,除了巡视各县,安抚百姓,保一方平安,就是埋头修编《后汉书》,并无违礼之事!”
“原来如此!”裴松之露出一丝微笑,道,“此次勘按就从保一方平安和修编《后汉书》入手。你看如何?”
“大人如此明察,此番勘按必收预期之功!”宗悫急忙赞同。
裴松之苦笑道:“但愿如此!”
这时,宗悫站起来施礼道:“卑职已备下薄酒为大人接风洗尘,望大人赏光。”
裴松之打了个呵欠道:“圣命遣差,岂敢饮酒玩忽!不劳贵县令破费。老夫明日还要审问范晔呢。”
“大人……”
裴松之站起身来,一挥手道:“不必多礼。请贵县转告范大人,明日驿馆见。”
这难道是一场梦吗?
范晔回到卧室还在自己反问。时间已交二更,爱女人胜过爱杯盏的他,把三姑娘叫到身边,频频举杯。想借佳酿之力,帮他找到答案——横在他面前的究竟是荆棘还是坦途呢?
三姑娘娇嗔地问道:“夫君。裴大人此次前来,给你带来了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呀?”
范晔搂着三姑娘道:“那徐湛之岂能饶过我,不置我于死地,他是不会罢休的!”
“皇上总不能听一面之词呀?”
“皇上虽不说什么,可那会稽公主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那夫君还是赶快修书陈词,给裴大人一个交代。”
范晔不慌不忙地说:“事实胜过雄辩,宣城的变化,裴大人会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
自从范晔遭到奸人暗算后,三姑娘紧张极了,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她依偎在范晔的怀中道:“以为妾之见,裴大人此次前来,不外有二:一则为了前宁国县令:二则为了你修编的《后汉书》。”
范晔拉过三姑娘的手,摩挲着道:“我范晔水晶白璧,明澈无瑕,看他们鸡蛋里能挑出几根骨头来!”
“那徐湛之什么都能干得出来,夫君千万要小心从事啊!”
“哼!他有遮天手,咱有辩诬的口嘛!何所惧哉!”
“咳,自古至今,哪个蒙冤负屈的忠良没长着一张口?难道他们就不知辩——”三姑娘的眼睛湿润了。
“世浊无凤麟,运否纵蝮蛇。雷霆避其威,人谋焉得速!”沉默了许久的范晔,忽然吟起了涌上心头的一首诗。吟罢,接着说道:“所以呀,为夫还是急流勇退,跳出这样的是非肮脏之地,埋头修编《后汉书》去。”
“那你还不快写辞呈?”
“三天前已经发出去了。”
“我怎么不知道呢?”
“我晚上写的。你早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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