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明子这话出口,旁边站着的中人王瑾心里就咯噔跳了一下。
敬安帝的六个儿子里头,齐峻是中宫皇后所出,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六岁上敬安帝登基,他就封了太子,到如今已经在东宫住了十二年了。可是皇后却一直与敬安帝夫妻之情平平,反倒是当初在王府时的侧妃安氏得宠,受封贵妃,不但生下了二皇子齐嶂,前年还生下了六皇子齐岳,可算是宠冠后宫。这二皇子齐嶂,年纪只比齐峻小一岁,生得酷似敬安帝,七岁就能做诗文,敬安帝曾亲口呼为神童,说过“此子肖朕”的话。因此他虽然排行第二,又是庶出,可如今在宫中的地位直逼太子。倘若这次去西南迎归祥瑞的事没有派太子而是派二皇子去,那……王瑾不敢往下想了。他虽是伺候敬安帝的中人,可是打从王府出来的,知道当初的王妃、如今的皇后娘娘是个最忠厚老实没用的人,而贵妃娘娘却精明利害。从皇家正统来说,他当然是推崇太子,就是拿做奴才的心理来说,也愿意跟着个宽厚的主子,并不愿意摊着那厉害无情的。
“儿臣愿去西南。”齐峻咬着牙跪下去,“这点伤并不碍事,父皇只是要教导儿臣,并不是要打死儿臣,何况国家祥瑞事大,岂能因儿臣耽搁?只是迎接祥瑞,想来也要择个吉日启程,还要让钦天监算个日子才好。”
这话说到了敬安帝心坎里,不由得点了点头:“你说的是,自然要仔细择个吉日,方是敬重上天的意思。”
真明子早料到齐峻要争这件差事,必然会说自己的伤不碍事,他本来准备借着这个话挑动敬安帝,说外头的中人们行刑敷衍了事。可是齐峻把敬安帝搬出来,他若是非要让中人们把齐峻打个好歹,岂不是说敬安帝有心打死自己儿子?这句话只得咽了下去。正想换句话让齐峻明日就带伤出行,齐峻又搬出钦天监择算吉日,且敬安帝还极赞成,把他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噎了下去。
这一下噎得是相当难受,真明子的神仙风度也有些维持不住,有些阴沉地向齐峻看了过去。齐峻却也在这个时候抬起了头,双眼犀利地在敬安帝不注意的地方回视真明子,四目相对,几乎能溅出火花来。
敬安帝却是半点不曾注意,看见齐峻跪在地上有些打晃,便摆手道:“你回去罢,将伤好好养养,待钦天监择了吉日就出发去西南。”
敬安帝定下了出迎的人选,齐峻应了一声,也就在冯恩的搀扶下起身退出了含英殿。外头两个东宫的小中人早听见了里头的动静,等得望眼欲穿,见齐峻出来,连忙上前搀扶。忽听有人笑道:“大哥这是怎么了?”一人自垂花门外走进来,身上着玄色长袍,规制与齐峻略似,只是绣的银色团蟒花样只有一寸见方,正是二皇子齐嶂。
齐嶂相貌极似敬安帝,斯文白净,穿玄色衣裳格外显得面如冠玉,虽然只有十六岁,却是一派的风流隽雅,不但最得敬安帝宠爱,在后宫中也有“玉人”之称。齐峻肤色微黑,穿着玄色便显得面色更加沉黯,此时兄弟两个面对面站着,更是相形见绌。齐峻神色不变,只是站直了身子,淡淡道:“二弟不在北宫读书,怎的这时候过来了?”
北宫是皇子们读书的地方,皇子们无论嫡庶,皆在六岁入学,直到能入朝堂听政才不必再去北宫。按本朝规矩,太子年满十五岁便可入朝听政,其余皇子却要二十岁及冠之后才有此资格,齐嶂虽是敬安帝最宠爱的儿子,又有神童之称,如今也只得拘在北宫读书。叶贵妃为此也向敬安帝进言过,但祖制如此,敬安帝也无能为力。此刻齐峻提起北宫,齐嶂脸上不由就露了几丝愠色,不过随即便掩了下去,笑道:“听说父皇圣体微恙,过来请安。”
含英殿是处置政事的地方,非入朝听政的皇子不能入内,齐嶂却例外,随时都可以过来请安。兄弟两个对视一眼,彼此各怀心思地笑了一笑,就在含英殿外头分了手。
齐峻的轿辇尚未到东宫,皇后早已得了消息,抹着眼泪带了人过来,一见齐峻蹒跚地由宫人搀扶着进来,顿时泪水如泻,拉着齐峻就哭了起来。
“母后,儿臣并无大碍的,不过是皮肉之伤。”齐峻每日习练弓马,肤色晒得微黑,饶是如此,眼下也能看出疼得面色发白,一面由宫人扶着俯卧在榻上敷药,一面还要安慰皇后,“母后快别这样哭,不过是父皇教导儿臣,被有心人听到又要生事了。”皇后生产时伤了身子,不但后头未曾再孕育儿女,且是终日难离药汤,御医嘱咐不可多思多虑,不可动气伤怀,若是由着皇后这样哭,只怕回头就得再病一场。
冯恩在旁边捧茶端药地伺候着,心里不由暗暗叹息。齐峻辛苦,不单为着贵妃得宠兄弟紧逼,也为着自己的生母实在不怎么争气。
当初敬安帝自己不过是个婕妤生的,生母还早早过世了,虽然排行第三,但继承皇位的希望怕连倒数第三都没有。身份既然低微,自己开府建衙挑王妃的时候自然也挑不上什么名门贵女,还是当时的皇后随便替他挑了个没落伯府的嫡女。嫡女倒是嫡女,可是因着家里没落,也没什么见识眼界,只是模样生得端庄富态,瞧着极好生养,才被皇后挑中的。
王妃入府,倒是很快就有了孕。这一有孕难免不能伺候丈夫,皇后正好要替自己儿子挑王妃,顺手就又替他挑了两个侧妃,这其中,就有如今宠冠后宫的叶贵妃。
说起来,叶贵妃出身比皇后还差得多,父亲当时不过是个小小武官,只是因为生得美貌才被挑中的。可是她运气实在是好,不但因美貌自己得了宠,就连父兄都跟着有了出息,在敬安帝登基之后,叶家更是飞黄腾达,如今叶贵妃的父亲已经做了广西总兵,带着两个儿子在西南手握重兵,俨然封疆大吏了。
相比之下,皇后的娘家却丝毫不能帮忙,虽然按例封了承恩侯,也只是白食俸禄罢了,父亲兄弟,乃至侄男侄女,找不出一个成材的来。就连皇后自己,才能也是平平。就譬如说今日之事罢,打在儿身疼在娘心,皇后心疼是自然的,可是这样痛哭失声的,岂不是在埋怨敬安帝?这若是被有心人传出去,便会说皇后不满皇帝教导太子,对齐峻又有何好处呢?这都想不明白,也就难怪皇后打理后宫都时常出些岔子,以至被叶贵妃拿到了协理六宫之权,生生将宫权分去一半了。
冯恩每每想到这些,都忍不住为齐峻发愁——除了中宫嫡出之外,太子实在没有任何可倚靠的。而叶家在西南——冯恩忽然打了个冷战——西南!那星铁所在之处,不正在西南山中么?虽然未入广西境内,可叶家的势力若想向外伸伸手,实在也是极容易之事。
“若非在西南之地,那妖道又如何会提起?”送走哭哭啼啼的皇后,严峻侧卧榻上,冷笑了一声,“西南群山万重,一块星铁落在其中,岂是那么容易寻找的?若我不去,叶家手下兵卒数万,自然能找出那块星铁,让二弟得这迎归祥瑞的名声;若我去了——”他眼神冰冷,“叶家不但不会帮我找这块星铁,还会——让我永远不能回归京城。”
冯恩不由自主又打了个冷战:“殿下——”他自己想到是一回事,被齐峻这样冷静地说出来又是一回事,“叶家不会,不会如此大胆吧?”
“有什么不会?”齐峻嗤笑一声。他的相貌颇似皇后,只是轮廓已渐渐有了青年男子的深刻,笔直浓黑的眉总是微锁着,带出几分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成和深沉,“叶家盼着我和母后死已非一日,这好歹是在东宫之中,你又何须自欺欺人?”
冯恩忍不住道:“其实殿下不去也罢,陛下已经——殿下再熬三年也就……”只要皇后不死,太子不废,一旦敬安帝死了,齐峻便能名正言顺地登基,叶家再怎么折腾也是无用。
“让我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在宫里?”齐峻傲然抬起头,“这样缩头缩尾的太子,我不稀罕!何况我若无所为,叶家就会捧着二弟有所作为!三年,夜长尚且梦多,何况是三年!有那妖道在,叶家有的是机会,躲过了这一次也会有下一次,与其坐以待毙,我宁愿起身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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