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昌宫内殿,宫人们都退了出来,独留太后的心腹大宫女芍药在旁,伺候着太后和皇后两位主子。
细碎的脚步声传来,芍药走到殿门旁边,一个小宫人快步进来,附在她的耳朵上说了几句话,旋即退远。芍药脸上便露出为难之色来,慢慢转身进了内殿。
“皇上回来了?”太后看见她的模样,立刻就问,“去了哪里?”
芍药支吾片刻,终于还是道:“陛下去了观星台。”
赵月立刻就呜咽起来:“太后您看,儿媳半句都没说错,皇上如今下朝回来便去观星台,这几个月,皇上总共就是初一十五来紫辰殿看看,但凡有点儿时间,都耗在观星台了。从前儿媳身边的宫人说过这话,儿媳还不相信,如今——真是由不得人不信了!”
“住口!”太后皱眉喝斥她,“皇上不是还去你宫里了吗?还有贤妃处,皇上去过几次?”
赵月顿时哑了,半晌才道:“也没去几次——”其实是去得比她那里多的,一个月里大约也要去个四五次,几乎是她的一倍,每次看起居注,她心里都酸得厉害,恨不得把贤妃拖出来打一顿才好。
芍药低声在太后耳边说了几句话,太后便扫了赵月一眼:“皇上还时常去贤妃处,你也该自省,为何皇上不爱到你宫里去!”
赵月低了头,半晌才道:“太后不知,儿媳其实是——是得罪了国师。”
“什么?”太后从来不知内情,大为诧异,“莫非你以为是国师教唆了皇上?胡说!国师是方外仙人,岂会过问后宫这些妇人之事。”当初她病重,可是知白救的,这些年别的她不知道,可知道观星台的用度微乎其微,也就与一个普通低位妃嫔相仿佛,知白更是长居观星台,连出来走动都少。
赵月既开了头,后头的话也就藏不住了,遮掩着将自己当日擅闯观星台之事说了:“……儿媳并不知仙师在内作法,只是冯恩遮遮掩掩的不许人进去,皇上又长久不出,儿媳心里担忧才闯了进去,当日也没见怎么,谁知第二日就传出国师元气耗损的消息。”她说到这里,看见太后面色不佳,心里一跳,总算想起前日召自己姨母入宫,姨母教她的几句话,忙道,“当初先帝病重,国师就以元气耗损为由不肯为先帝作法,可是那日皇上登基,册封国师,众人皆是亲眼所见,国师气色好得很,哪里像是元气耗损的模样呢?”
这句话有些戳中了太后的心思。太后与先帝少年夫妻,虽则从未得宠过,毕竟先帝一直保全了她正室之位,又立她的儿子做了太子,太后心里有怨,却更多怨的是叶贵妃狐媚,先帝病重时,太后倒是真心想过请知白为先帝作法延寿的。如今听了这话,不由得低头沉吟起来,只是口中仍道:“休要胡说,或许是后头才将元气养回来的。何况皇上素来孝顺先帝,难道会眼看着国师装病不成?”
赵月忙道:“皇上自然是孝顺的,可这元气之事,国师若说自己不成,皇上难道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他是装的?说起来,儿媳实在是有些担忧,前头那真明子也封了国师,可他却欺瞒先帝多年,更以假金丹谋害先帝,如今这位国师……”
“胡说!”太后瞪了她一眼,“真明子那是叶氏贱人弄来的,如今国师可是皇上亲自请来的,岂能相提并论?”
“太后!”赵月的脑子从来没有转得这么快过,“皇上那是为了孝心,特地寻了他来为太后延寿,可是国师究竟是为何愿意入宫的呢?真明子在时,求的是荣华富贵,他的吃穿用度比皇上还多呢,可是国师向来朴素,那——国师图的是什么呢?”
“胡说。国师是方外之人,修行之人本就该清心寡欲,哪里还图什么呢……”太后虽然仍是驳斥了赵月,语气却有些不定了。
“着啊!”赵月一拍手,“国师是修行之人,可那修行之人不都是在深山之中隐居吗?哪有如国师这般跑到皇宫中来修行的?若他真是清心寡欲,当初为太后延寿之后,为何不离开京城回转深山呢?听说国师之前五六百年都是在山中的,何以如今倒来京城了呢?”
这话说得不可谓无理,太后也忍不住道:“你倒说说是为何?”
赵月低了低头:“儿媳这话只怕是大逆不道,但为了皇上也只能说了——儿媳只怕国师其志便在皇上,太后有没有听说过采补之术?”
太后虽然老实,但敬安帝广置后宫,以至于太后对采补之事也略有耳闻,顿然有些色变:“你,你简直是胡说八道!”
赵月赶紧离座跪了下去:“太后,儿媳也知道这话说不得,可,可儿媳记挂着皇上啊!皇上年轻,国师却——论邪术,皇上哪里是他的对手呢。”
太后心口砰砰乱跳,勉强摆手道:“这些话的确不是你该说的,你回自己宫里去罢,若有半字传了出去,我唯你是问!”
赵月走了,太后才沉着脸转头问芍药:“你看皇后这话作得几分准?”
芍药也十分为难:“奴婢实在不知……不过文充容降位之事,倒是确与国师有关。” 文良娣本已拟定是封为昭容,可不知怎么的到了要册封的时候却只封了个充容,虽说都是九嫔之列,可一首一末其中也是有所差别的。若究其原因,只怕就是因着当日她在东宫里说了国师几句坏话,“皇上对国师极亲近,这也是真的……不过奴婢瞧着,皇上也不像是身子不适——”并不像是被采补了之后的模样,“何况采补之事,奴婢虽然有所耳闻,却未曾亲见。当初真明子那妖道也曾说让先帝采补,可……”先帝还不是死得快。
太后摇摇头:“那妖道怎能与国师相比。”国师可是有真法术的,所以……才让人更捉摸不透,也更……不能放心。
芍药低着头不敢说话。她心里并不大相信皇后的话,可是皇后的话有些却又是有理的,国师究竟为什么要留在宫内呢?何况,若她此时说皇后不可信,日后万一皇上有个好歹,她可担得起这罪责?
太后也是举棋不定,半晌才道:“皇后这话也未必全都可信,看皇帝去贤妃处比去她处还多,想必是她不得皇帝喜欢。说来先帝大行也有三个多月了,皇帝后宫里只有这寥寥几个人也不像样子,该选秀才是。皇帝都二十了,还没有一子半女,这怎么成?”她越说越觉得选秀之事势在必行,只可惜敬安帝驾崩前不久才选过秀,也不知如今再选究竟还有没有好的。一念及此,便将别的事全部抛在脑后,扯着芍药数起京城中官宦勋贵人家的适龄女儿们来。说了半天意犹未尽,随口吩咐道:“去瞧瞧皇帝从观星台出来了没有,若出来了,就请过来。”
齐峻此刻正站在观星台的三层圆台之下,抬头仰望顶上打坐的知白。如今已是九月,知白仍旧只穿一件薄薄的夹袍,脸色却红润如鲜桃一般,双目微阖,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盘膝而坐五心朝天,呼吸声绵长,头顶更是白雾蒸腾。不知是不是被阳光映照,齐峻站在台阶下仰头看过去,竟觉得他身周似有五色虹光隐隐流转,那头顶白气之中,仿佛也有一团淡淡的金光在闪烁,不过只有指肚大小那么一团,再细看时又不见了。
齐峻放轻脚步走上去,恰好知白头顶白雾渐渐收敛,缓缓也睁开了眼睛,对他一笑:“陛下久等了。”
齐峻随口道:“也是刚到。”
知白从蒲团上翻身下来,嘻嘻笑道:“不是刚到,陛下已经到了一炷香时候了。”
齐峻颇有些惊讶:“你不是在打坐的,怎的不用心,还能知道我到了多久?”
知白嘿嘿一笑:“何须分心。陛下可是有什么烦忧之事?”
齐峻眉毛一挑:“你又知道了?还说不曾分心!”他确实是带着一肚子火气来的,不过在下头站着看了知白半晌,心里的火气不知不觉已然下去了七分,这会儿再从他神色中却是根本看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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