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马赠知己,宝刀赠英雄。 高旭正在疑惑,转眼见到公孙康正看着自己微笑颔首,不禁恍然大悟。 这位身份已明的太守之子,不知是怎样说动了其父公孙度,做出如此大手笔的慷慨赏赐。 须知此时单单是百炼宝刀,其价值便是至少数以十万钱计,更不消说附带着骏马貂裘了! 想昨日二人并肩纵马驰骋之际,一句随意的快马轻裘意气风发,竟然收获了如此意外之喜! 宜之兄啊,宜之兄,诚可谓用心良苦!我当初要是即兴吟诵个亭台楼阁、阑干拍遍,你还能让令尊大人送我个雕梁画栋的园子不成? 高旭正没心没肺地胡思乱想,便听见公孙太守“无微不至”的关切之语。 然而这一句看似嘘寒问暖,真的是对我等体恤入微? 昨夜驿馆之中发生之事,并非神不知、鬼不觉,公孙太守已然得知此事。望平城内如此的戒备森严,若是不知,反而是太守本人面临的大麻烦。 此时的点到即止,就是一种试探。 既有如此诚意,我便投桃报李!高旭淡然一笑,自怀中掏出了那张羊皮卷。 “昨夜风寒雨冷,幸有驿馆照应周全,多谢太守关怀备至。”高旭不着痕迹地回应,顺带赞了一句胖驿丞。 “靠山屯遇袭当天,尚缴获一张羊皮舆图,晚生请献公孙太守一观。”高旭捧着羊皮舆图双手奉上。既已赐爵在身,由民而士,从此后再不必见官卑称“小民”。 “辽东郡的边塞关要、大小路径,俱在此舆图之上。” 至于高句丽从何得到此舆图,还有图上标注汉字出自何人之手,显然不再是我的份内之事。 有侍卫上前将舆图接过,转呈太守公孙度。 展开的舆图有刀痕,有血渍,两侧文武在侍卫经过时,都能清晰看见舆图所绘,而其上所注蝇头小楷,牢牢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高句丽犯境探察,有舆图并不奇怪,可令人震惊的是,这明显是一份汉人所绘的舆图! 两侧文武盯着那份舆图,目光闪烁不定,各有计较在心头。 而公孙度却波澜不惊,粗略扫了一眼手中舆图后,将之随手搁置一旁,似乎此物无足轻重。 事实上,公孙度内心正欣喜若狂:正愁瞌睡,就有人送来了枕头!出自谁的笔迹,此时还重要吗? 辽东郡内,果然有奸细里应外合!有此证物在手,我说是谁便是谁,大可就势清除异己、斩草除根! 这少年,果然是颇有心机,若非我今日以诚相待,恐怕这舆图便不会献出吧。 今日的格外赏赐之举,其中诚然有公孙康强力引荐的考量,实际个中缘由,却是因昨夜发生在驿馆之事。 对手之间的暗中较量,彼此出招,多在无言中。 局外之人尚不知,争斗较量的双方,悄无声息间,经常已是你来我往地出手过招了若干个回合。 真正待到摆上桌面之际,便是彼此再无回旋余地的尾声,只分生死存亡。 此时在手面上比对起来,辽东太守光明正大的论功行赏,于声势上便占了优,而此番不惜血本的赏赐,已是稳操胜券。 单是那柄百炼宝刀,其价值便胜过两枚大汉金饼多矣。除了人皆有之的争强好胜之心,太守公孙度更是要借此举,与田氏一族针锋相对! 身为辽东太守,手握雄兵数万,仓廪丰、钱粮足!某公孙度如今再不隐忍!尔等蝇营狗苟之辈又当如何?今日还将长子公孙康自边军召回,公然立在郡府堂前,曾百般羞辱于我的世家豪门,此时又当如何? 隐忍至今,今日狠狠出口恶气,果然是分外舒爽! 如今有这份舆图的意外之喜!则大势已成,一切尽在掌握! 公孙度端坐榻上心思电转,面露淡淡笑意,泰然自若地观望堂中诸人的各种神情,其中不乏机敏之人,怕是已经琢磨出了几分不一般的味道。 此时有两名顶盔贯甲的侍卫,甲胄刀佩碰撞轻响,各自捧着宝刀和貂裘来到堂前。 宝刀威武,貂裘华贵。 “此刀百炼,名曰青芒,匠造耗时三年所得。长四尺六寸八分,重四斤二两。” (历史各时期尺度斤两皆有所不同,汉尺一尺为0231米,时称“三尺青锋”即指剑锋长69-70厘米,加上剑柄二十余厘米,整体约一米长,与相关考古发现及古籍考证一致。汉时称某人身高八尺,实际约为现在185米。) (汉斤为十六两,因此有“半斤八两”之说,东汉一斤不足现代斤两的一半。所谓八十斤大刀之类的说法,不考虑演义成分,即便按实际重量算也不足四十斤。) 公孙度再度开口,沉稳之间不显喜怒,言辞并无明显起伏,向众人一丝不苟介绍宝刀详尽,颇令军师阳仪诧异。 以往持之以礼亲身恭迎中原名士是一回事,那是刻意以谦恭招贤纳士的姿态。可府君从未曾如此耐心细致地对待一介草民,尤其还是个来自僻远山林的未冠少年。 阳仪难解其中缘由,遂转睛重新上下打量高旭。 高旭躬身以双手承接宝刀,手中不住摩挲着鱼皮裹木刀鞘,眼神中的欣喜不加丝毫遮掩。 宝刀青芒,少见的双手长柄,全刀一体锻造,环首内有精美龙雀盘腾图案,正是大汉着名的“龙雀大环”。 单手握柄抽刀三分出鞘,森然青芒乍现。直窄刀身纤长笔挺,略带有内弧,蕴含前所未见的凌厉杀气,而厚实的刀背则能轻易承受住猛烈挥砍的应力,其锋似霜,冷光生寒。细看刀身上折叠锻打的锻层,相互平行,互无交联,各无断绝,刀刃隐有云纹。不愧是百炼精工呕心沥血所出的绝世宝刀! 一旁的秦铁匠乍见此刀锋芒毕露,不由得眼前一亮,显然身为打铁的行家也为此刀所震撼。 “敢问公孙太守,晚生可否堂前试刀?”高旭回刀入鞘,突然抬首问道。 “大胆!”都尉柳毅此时正瞧着眼红,习武之人皆钟爱宝刀名剑,柳毅自然也不例外。今日默默旁观良久,实在想不通府君为何对此少年青睐有加,此时瞅着机会,便借机大声怒喝。 “自无不可。”公孙度好整以暇,向心腹重将摆摆手示意无妨。 高旭回首望向高进道:“阿父,借金饼一用。” 高进一愣,迟疑着去怀中摸索,却见高旭向自己微笑点头,那份自信从容令高进宽心不少。遂不再犹豫,自怀中摸出一枚沉甸甸的金饼交给高旭。 “盘龙金饼?”离得近的幕僚有人眼尖,一瞥之下失声叫道。 军师阳仪脸色巨变,王烈也为之一怔,堂中诸人皆表情各异。在场的所有人,皆知公孙太守的势力与辽东豪门望族之间向来形同水火,而这盘龙金饼却是豪门望族才能拿得出手的奢侈之物,这些猎户从何得来? 此刻唯有太守公孙度丝毫不为所动,嘴角依然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只双眸如电盯着高旭持刀的手。 几乎与那声惊呼声同时,高旭右手将金饼向半空一抛,“锵啷”一声,迅即拔刀出鞘,对着空中的盘龙金饼挥刀劈斩了下去,动作干脆利落。 金光闪耀,青芒交错。“锃”的一声金属交击脆响,盘龙金饼一分为二,沉甸甸砸落在地,将堂内平整青砖砸出两个微小凹坑,青灰砖粉四溅。 再看那金饼上“田”字,不偏不倚被从中一斩为二。切口处,顺滑光亮,光可鉴人。 “好刀!果然是削金断玉!”高旭单手利落地挽了个漂亮的刀花,行云流水般洒脱地收刀入鞘。 众人纷纷看向斩开的两瓣金饼,此时公孙度则不为人知地微微点头,嘴角笑意更甚。 以公孙太守所赐宝刀,斩断世家豪门田氏所赠金饼! 长史王烈瞬间明白了什么,望向高旭的眼神也变得异常生动了起来。 高旭将宝刀青芒挂在腰间,上前俯身拾起金饼,双手各托着一瓣递与方才捧刀的侍卫。 侍卫不知对方何意,犹豫着伸手接过,只听高旭道:“晚生斗胆,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太守大人恩准。这金饼委实不便使用,稍后我等将采买粮食布帛供屯内乡亲过冬,可否留金饼于此,我等去乌泥镇取粮运回?” 长史王烈微笑着颔首道:“这法子倒是不错,此地付钱,异地取粮。着实省了不少辛苦。只是这金饼约值五万钱,按时价可买谷粮近千石,你三人又如何运回山中?” “只买三分粮,三分布帛盐铁,余钱雇佣大车和挑夫进山所用,料此金已足够。“高旭显然盘算妥当。 高进和秦铁匠对视一眼皆感受到对方的惊喜。 王烈闻言眉头一扬,欣然手抚长须看向太守公孙度。 公孙度此刻拿着两瓣金饼,有意无意在掌中上下掂量着,仿佛那劈开的“田”字尽在股掌之中。 感受着金饼的份量,公孙度仰面笑道:“竟然考虑得如此周详!真是难得!某便吩咐乌泥镇照此办理便是,倒也没什么!” 众官佐见状也纷纷点头称善,少年刀劈金饼“田”字之举,已然获得太守的赞许,些许小事又何足挂齿。 看来我儿宜之推举之人,果然是少年俊才!其心思缜密、行事果决,不仅将昨夜之事摆明了立场,还捎带手将买粮运粮也办得爽利。 这高家子是算准了太守不会拒绝这份输诚,其余琐事对于辽东郡府而言,皆是微不足道的举手之劳而已。 公孙度不由暗自品评了三个字:麒麟儿! 公孙康却是喜形于色,若非身在厅堂之上不可放肆,否则定会上前与高旭击掌相庆。 看此刻父亲大人的笑意和眼神,公孙康便知,自己煞费苦心引荐的高家幼虎,已然是考校过关。 堂外马蹄得得,一匹雄俊异常浑身雪白的高头大马,被少府马丞牵着行至堂前。 骏马形貌端正,胸阔腿长,双目突出如蛙,嘴深鼻大,尾长及地。如银赛雪般的高大身躯,骨骼强健,肌肉贲突,上下无一丝杂色。 神俊宝马鞍辔齐全,皆为赤足黄铜、小牛皮所制上品。格外引人注目的是马颈辔头处,悬系着一方火红的丝巾,正随风轻扬,在雪白浑然一体、鬃毛纯亮如银丝的反衬下,煞是醒目惹眼。 堂内诸人见此马气势雄壮,精神抖擞,傲然打着响鼻跃跃欲试,无不啧啧称羡,尤其都尉柳毅更是瞪圆了双眼气不打一处来。 这不正是太守私厩中的飞雪银狐?亏得自己早已暗中眼热许久,还盘算着来日将功求赐宝马来着!今日却教这少年夺去!球瓤的,今日的彩头倒全是他的! 高旭见到此马心花怒放,辽东太守果然出手不凡!家大业大,就是如此任性!那枚劈开的金饼可是物有所值。 中堂内气氛便比初时轻松了许多,多数人为太守今日的豪奢手笔而感慨,讶异与疑惑兼而有之。 然而当公孙度淡然问出一句话之后,众人声浪顿消,气氛再度凝滞。 “不知高家幼虎,可愿留在郡府,屈就门下贼曹掾史一职?” 门下贼曹掾史,职主辽东盗贼事!可谓独当方面的府中要职,非心腹亲信不可为之!公孙太守今日屡有出奇之举,究竟是何故如此看重这少年? 高进与秦铁匠也面面相觑,皆不知该如何言语,事关高旭个人前程,甚至关乎整个靠山屯的命运,哪怕亲为父子,在此刻也不好表态左右高旭的心意。 所有在场中人都将目光投射在高旭身上,中堂之内,落针可闻。 王烈手抚长须却定在须末迟迟不动,军师阳仪微微眯缝着眼睑,冷眼在旁观望。 而公孙康却在诸人身后微微点头,初来乍到,以未冠之年任职一郡贼曹掾,已可谓是分外器重的抬举,高家幼虎,你会应允吗? 高旭对此也颇觉意外,没想到贵为太守之尊,竟然初次见面就许以门下要职。 当着众人之面略一思索后,高旭正色拱手行礼。 “晚生少时不学无术,平日无非射狼逐兔,实难堪太守所托重任。日后但求四海游历,遍览群山大川。”声音清朗,语气平静。 “只愿历尽千帆,归来仍是少年!”余音袅袅,空寂留声。 中堂屏风之后,侧门悬垂的珠帘蓦的轻摇摆动。 一袭倩影婷婷玉立,静默良久,听到此处,不禁痴痴的朱唇微启,喃喃重复了几遍,却没来由触及到心中柔软,不觉已是泪眼婆娑,那屏风后又说些什么,皆都恍若未闻。 一抬首间,双眸泪光闪动,几粒晶莹泪珠,恰如断了线的珍珠般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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