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越狱（五）敢杀人否

随着前几日那场初雪的降临，意味着今年的回易旺季已结束。 小镇里原先的人头攒动、车马相接，以及拥攘喧闹声都已散去，乌泥镇恢复了难得的宁静。 然而各街巷内的商铺脚店却依旧大敞其门，毕竟离着闭门猫冬还差些时日。各间铺子经营售卖的商货琳琅满目、品类齐全，既有金珠字画、皮革毛草、布帛绢绣，生漆雕刻，也有肉脯酱菜、竹木制品、盐铁谷粮，可谓无所不包，应有尽有。 捧着一块外酥里软、层次分明的金丝饼，不知是哪间糕饼铺孝敬的，唇边还留着些饼渣的楼彪左右看看，停下了脚步犹豫了片刻。 石街两侧的商铺都并排挑出了各色大小的幌子，楼彪此刻的头顶上就悬着两面，一面杏黄茶幡，一面青色酒旗。 由茶楼门前止步，转而走向毗邻的酒楼，意味着楼彪微妙的心理变化。 今日喜逢送上门来的美差，岂能不饮几杯酒水助兴？田掌柜所托一旦事成，自己可就今非昔比了！ 满心窃喜与憧憬之余，仅仅是联想一番卿卿在自己面前低眉顺眼的风姿，浅吟低唱、曲意逢迎，楼彪便禁不住喜上眉梢。 口中不着调地哼着卿卿昔日所吟唱的小曲，楼彪得意地大步跨入酒楼门厅，善于察言观色的伙计便熟练地展开笑脸迎了上来。 “呦！楼狱史今日大驾光临，瞧这满面红光便是喜事临门，小的今日也沾沾喜气！” “辟一间雅静的，爷自个歇上半晌。”楼彪心情甚好，微笑着斜睨了能说会道的店伙计一眼。 “得嘞！楼爷这边请！”伙计拉长了嗓门扬声吆喝。 “且上些茶水，洗洗肠肚，搜干刮净了再点酒菜不迟！”楼彪一挥手吩咐道。 “但凭吩咐，楼爷请移尊步。”店伙计自然悉听尊便，说罢扯开嗓子回头招呼：“后面的，上好的绿云春煮一罐孝敬楼爷！” 酒楼门外的街面上，一位骑卒恰在此时策马在门前走过，循着夸张的吆喝声转头看去，见到楼彪前去雅间的身影时目光闪动，眉头微蹙间有些纳闷，这不是那狱头儿吗？ 痞怠地坐在胡椅之上，摆了个完全放松的姿势，楼彪只觉志得意满。 且在这里不急不慢吃着喝着，此时此刻，说不得那地牢之内一帮子泼皮赖汉已然发动。听闻那高家子身手甚是了得，然而一拳难敌四手，猛虎架不住群狼！我今日倒想看看，身陷牢笼之中，他又会是何等凄惨模样？ 即便是范大疤瘌不成，谅他困在地牢内还能翻得了天去？爷有的是手段令那高家子有进无出…… 此番为了红颜佳人与自身长远计，索性将身家性命都押上！倘若是冒犯了辽东太守与那粗蛮屯将，大不了我卷起包袱跑路便是！带着花不溜丢的小娘，与这些年各种勾当里积攒下来的金珠玉帛，寻一处偏僻乡里置办个宅子，掩门闭户做个富家翁，金屋藏娇，饮酒听曲，岂不逍遥自在快活似神仙？ …… 狱头儿楼彪在酒楼里独斟自饮浮想联翩之际，屯将盖明正在口述书信，由营中簿记草书代笔。 抱着膀子在营舍中来回踱步，盖明不住地抓耳挠腮，苦心遣词造句。这文字上的功夫真正是难煞厮杀汉！ 信中一一俱言昨日委托卞协代办谷粮盐铁之事，依照与高旭商量好的口径，只说是二人以此为饵，意在引蛇出洞。言不由衷述说这段内容时，盖明一张古铜色老脸涨得发紫，心中羞愧不已：高旭此刻还身陷牢笼，自己却在如此虚头八脑，当真是令人不齿。 所幸簿记埋头奋笔疾书，未发现身边屯将的尴尬异状。 信中提及果不其然，游徼卞协伙同田家商铺与城外马匪暗中有染，运粮车队进山前遭遇马匪伏击，高旭摆车阵牵制马匪，单刀匹马与敌周旋，卑职得讯后领军急袭，一举全歼盘踞乌泥镇北的马匪，并亲斩马匪首领于当场，俘获马匪数十、马匹百余…… 直至今日清晨突生变故，高旭在燕回馆被设计陷害，反杀游徼卞协、田家商铺管事与脚力共计三人，却被燕回馆芸娘状告高旭携女伎私奔，并发现另一女伎陈尸馆内，因镇内三老、有秩等人出面，群情激愤之下，暂将高旭监押于乌泥镇牢狱之内。高旭蒙受不白之冤，后续诸般处置，恭请公孙太守示下云云。 书信内详尽道来这两日间诸事前后原委，并附连夜审讯俘获的马匪签押证词一份。一并置于类似箭箙的负羽皮匣之内，交予亲卫廖三快马加鞭赶至望平县治。 盖明神情凝重地叮嘱道，定要亲手将此信呈交公孙太守展阅，并尽快连夜带回太守手谕，以防夜长梦多。 望着廖三跃马扬鞭驰出营门，盖明心中暗自念叨：高家小子，无论如何，你都要撑过今夜！突然想起高旭临行前说的话，忙招呼另一名亲卫东子道：“你去选派两名机灵可靠之人，前往燕回馆的前后门守着！不必隐藏行迹，便要那班人知晓，不敢轻举妄动！” “喏！”东子领命后想起方才所见，随口咕哝道，“高家兄弟刚下了狱，俺却在回营时瞥见了姓楼的狱头儿，独自去酒楼偷懒躲闲，看他吆五喝六的，倒是一副王八翻身的做派！”说着便走出门去传令。 盖明听了心中不知为何突地“咯噔”一下，乌泥镇这地界虽不大，却是池浅王八多。些许衙署之内的勾当他自然有所耳闻，今日这楼彪不在衙署内坐班，反倒自己前去酒楼偷闲，究竟是何意？盖明心里隐隐泛出些不祥的预感。 待东子传令后回返，盖明紧蹙双眉对他道：“东子你跑一趟，前去衙署的地牢探视一下，看看那小子是否无恙，如有甚紧要话，尽快传来。” 待东子应喏离去，屯将盖明仰面朝天以手扶额：高家小子，俺至此可是尽力而为了！ 然而忧心如焚的屯将盖明，以及急急忙忙赶赴牢狱的东子都万万没想到，高旭此时正在吃香喝辣、大快朵颐。 在换班狱卒巡查之时，胡丰讪笑着走到木栅边小声讨要酒肉，只道是范爷吩咐，吃饱喝足后有事要做。那狱卒是狱头的亲信，心知肚明今日将发生何事，探头瞅瞅昏暗角落里靠墙不动的身影，骂骂咧咧几句，出外先行垫付了银钱，当真弄些酒水菜肴送了进来。 身在此门中，皆熟谙各种不堪的手段，那狱霸范大疤瘌倒也没有过于摆谱，诸如此般灭口之事，讨些酒肉打个牙祭只是寻常，也是不成文的惯例。狱卒还巴巴地指望着事成之后的金银犒赏，对这等并非狮子大开口之事，也就勉为其难先行安排上。 至于最终的犒赏来自何人之手却不必关切纠结，参与其中的诸人皆有好处分润便是，长期以来此门规矩便是如此。 范爷无声地躺倒在石墙根下，酒肉菜肴却是高旭与何咎在畅快享用。何咎初时还放不下书生架子，端着模样以指尖作箸夹根肉丝放入嘴中，待到尝得滋味之后，味蕾似乎突然活了过来，便再也控制不住多日来一日一餐馊菜根、硬窝头的饥苦煎熬，毫不顾及身为儒生风雅倜傥的举止形象，双手抄着一根带肉大骨遮住了半张脸，汁水淋漓地大口撕扯吞咬。 望着边吃边朝着自己频频点头的何咎，高旭微微一笑，自己的吃相也没好到哪去，只顾往嘴里填满了食物嚼得喷香。自清晨出营直到此时，尚未有一口吃食下肚，多亏这位酸儒出了这主意，否则一直饿到夜间也是难捱。 百无一用是书生，此刻高旭却觉得何咎倒是头脑灵光，关键时还有些可取之处。 身旁几个囚犯皆眼巴巴吞着口水不敢吱声，所有的目光都是直勾勾的，盯着二人面前风卷残云后所剩无几的残羹冷炙。待到高旭满足地拍拍肚子打个饱嗝，见何咎也揉着肚子靠在一边消食，便冲那胡丰摆摆手，胡丰感激涕零端走了剩余的菜食，却没敢去碰高旭身边原封未动的一小坛子酒水。 几个泼皮赖汉为丁点剩菜彼此闷不作声拳脚相向之时，牢门的木栅吱呀作响，走廊的尽头转过一名边军士卒，正是屯将盖明所遣的亲卫东子。 有屯将的吩咐前来探视，值守狱卒也知晓自己扛不住，乖乖地打开了木栅门。 那狱卒正探头探脑要尾随着跟过来，被东子猛回头怒瞪着呵斥了一句：“球瓤的，跟屁股后面拣鸟毛不成？” 狱卒尴尬缩了回去，口中却低声骂着：“腌臜货！都穿一身皮，大头兵还乔什么模样，真当比俺高贵许多？”虽然嘴里不服，身体却很诚实，色厉内荏地缩回到栅门外的墙角。与这帮边军悍卒厮斗，怕不是嫌自家皮肉痒痒，活得太过滋润了些。 东子径直走到一排牢笼之前，眯眼四顾轻声呼叫：“启明？启……” 嘘的一声轻响，高旭已是含笑斜倚在一排木栅之后望着来人。 高旭自然熟识这名亲卫东子，一路相伴往返望平，且于迎战马匪时被茂叔厉声支使回镇子报讯，跟随屯将返回战场后见着茂叔，险些在众人面前流出男儿泪来，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汉子。 东子见高旭安然无恙，竟然还满面油光，绷紧的弦便松了下来，正待上前发问，却见高旭凑近木栅以东子勉强听清的低声说道：“方一进来便要动手，被我收拾了两个……” 东子一愣，磨着牙齿嘀咕道：“这帮杀才敢尔？”伸手便握住了腰间长刀的刀柄，却被高旭摇头以目示意止住，东子满面焦灼盯着高旭不解其意，高旭轻声道：“告知屯将，今夜戍正后备马两匹在西门外。” 打算直接越狱？！这高家子果真有种！ 东子闻言眼睛一眨，随即向左右瞟了瞟，偷摸出腰间短刀倒贴着手臂递了过去，高旭也不拒绝，悄悄接了藏于衣袖内，向东子点头道：“行了，回吧。” 东子以口型无声说道：保重！遂不再耽搁转身就走，经过狱门外的狱卒时大声呵斥道：“好生看管，若有差池，你小命难保！”那狱卒免不了又低声咒骂，咬牙切齿看着这边军士卒大摇大摆登阶而去。 高旭若无其事回到石墙边坐下，见胡丰那几人还在撕扯纠缠着抢夺吃食，并无人留意到这边，便隐秘地手腕一翻，将那柄短刀置于何咎的手掌中。 迎着诧异的目光，高旭轻声问道：“敢杀人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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