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哥儿,是一个平凡而卑微的市井少年。 少年无姓,曾听阿母说过,他的阿父是个朝廷官军里的小校,来自青州,于是阿母就将他取名为青哥。 这大概是青哥、乃至阿母对青哥生父几乎所有的记忆,慢慢长大后他才逐渐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也许这个青州籍汉军小军官,在某一时刻,未经阿母允许便强自播下了他这个孽种。因此阿母才会拖着肚子里的青哥逃至辽东,艰难谋生,挣扎求存,含辛茹苦地将这个连生父姓氏都不知晓的青哥儿一点点拉扯大。 这个自小便怀着满腔莫名仇怨的少年,自然而然沾染了浓厚的市井习气,贫贱而无行。在青哥儿的心里,并无是非善恶之分,苟延残喘、偷鸡摸狗便是他的人生经历,趋利避害、得过且过便是他每日的信念。在青哥儿的眼里,除了相依为命的阿母,只有一枚枚五铢钱能让自己感觉到些许的快乐。 每个人的青春年少也许并非都是美好,这市井少年的人生幽暗而无望,但却真实而残酷。他只是怨恨地认为,自己本就不该来到这世间。 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如他这样浑浑噩噩卑贱如蝼蚁之人,比比皆是。 直到有一日,一个衣着富丽华贵、气度俨然的长者出手很是阔绰,不仅买下他在街头售卖的全部干果,还额外赏了他百枚叮当作响的铜钱,就此改变了他的命运。 青哥儿固然是圆滑势利,但也还知道知恩图报,也在费尽心思给家中久病的老母,去积攒一笔足够养老送终的钱粮。尽管身世不堪前景渺茫,青哥还始终是个孝子,苦命的阿母,便是他的全部挂念。 中平四年,数九寒冬的这一日,青哥儿如往日一般,挎着阿母亲手用藤编的篮子,沿街叫卖大枣干果,无奈近日市面不好,半晌工夫都没有卖出去多少。他臊眉搭眼的蹲在街边,将几乎满满一篮子干枣果子放在身前,似乎在等待可以兜售的主顾。 清冷的街面上行人本就不多,斜对面却立着青哥儿熟识的乔家兄弟,这是市井上恶名远扬的泼皮赖汉。此时正倚靠在挑来的几捆柴禾堆上,边闲扯几句边无聊四顾,二人的眼光游移不定,却总是不约而同地回避开青哥儿的目光。 今日竟如此温驯老实?想当初为了些街头争抢地盘的琐事,俺们可是彼此打得头破血流。 青哥儿暗笑,此时装不识得俺吗?没曾想,今日你兄弟俩也被召来凑作一处,不知那富贵东家许给你们几多赏赐,竟然也来此搏命? 正暗中讥笑着造化弄人,一阵吱呀乱响声传来,街头出现一匹骨瘦如柴的老马,拉着辆破旧的大车缓缓行来。概因载物沉重之故,大车行进中不住的吱呀作响,似乎随时便要散架一般。 嶙峋老马前头走着一个同样枯瘦的汉子,破衣烂衫头戴毡帽,口中不住吆喝呵斥着老马勉强拉车前行,风寒中老马的整个骨架都在瑟瑟发抖,四蹄无力蹬踏积雪湿滑的街面,呼哧呼哧大口吐着白气。 大车的车辕前端,佝偻着身子还坐着一位稍显年轻的汉子,屈背弯腰紧拢着已分不出颜色质地的破旧肥大的长袄,低头缩成一团似乎体质虚弱不堪风寒,浑不顾车前老马蹒跚,同伴用力牵扯辔头也只能缓缓行进。大车之上乱七八糟堆了些箩筐麻袋,鼓鼓囊囊的彼此夹杂叠错。 青哥儿眼睑下垂,按耐住猛然急剧加速的心跳,两只手心里已是一片冰寒湿凉。左臂弯挎着篮子,左手却揣在了烂袄子里取暖一般,手心里紧紧拿捏着一枚银锭,十两雪花银!那是他此生所见过的最大一笔财富。右手托着篮子底部,那里贴底藏有一把锋利的短刃。 银锭冰凉,短刃冰寒。 止不住也似,随着心跳愈加快速,两只手心里都在不断冒着冷汗,湿漉漉、滑腻腻。 终于,街头处传来隆隆纷沓的马蹄声。 蹄声由远及近,逐渐轰然响成一片,耳畔已经可以清晰听见,骑军的铁甲震颤碰撞发出的铿锵之声。 怎的还有铁甲骑军?方才那人只说有十几个贴身侍卫而已! 青哥儿的脸色突然刷得变为灰白,喉咙里干涩无比,艰难地喉头滚动空咽了一口,费力地抬起头去看,双手也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带着明显的惊慌不安,呆呆地望着矫健高大的铁甲骑军策马便步而行,无数硕大的马蹄翻飞,蹽起纷乱的雪泥雪团,凝重压抑的萧杀之气迎面直撞过来。 青哥儿此时只觉手心里那枚银锭,愈发的沉重,果然是买命钱!今日,怕是回不去了! 威风八面的铁甲骑军对道旁衣衫褴褛的少年不屑一顾,那不加掩饰的慌张与惊愕,反倒是孱弱百姓面对如此阵仗最为寻常的反应。 出乎所有侍卫和骑军的意料,行经街边那处破旧不堪的大车之时,看似弱不禁风的那匹老马,此时却蓦然受了惊! 似乎被声势雄壮的铁骑战马所惊扰,还在街面一侧蹒跚挣扎的老马突然惨嘶一声,奋力地扬首瞠目怒瞪,几乎所剩无几的干枯鬃毛根根贲然直立,急欲摆脱缰辔的牵扯,状若疯狂向斜刺里前冲,直直撞进了行进的队列中。 失控的大车拦腰横亘在街面上,恰巧把前队的铁甲骑军与后面那乘乌厢车驾分割了开来。 此时此刻在大车和乌厢车驾之间,除了车辕前端舆座上引辔操缰的车夫,只有侍卫头领带着几名属下随行。 这一瞬,几人的神情不一,有警觉,有恼怒,有震惊,有人开口便要斥骂那牵马汉子,而侍卫头领在看见惊马失控撞过来时,便下意识地抽出了腰间长刀,同时暴喝出口:“戒备!” 这一瞬,他便瞥见那匹老马高扬起头悲嘶不已,瘦皮包骨的脖颈下,露出了一处正飙射着血箭的伤口,而那枯瘦的牵马汉子手中亮出了一柄染血的尖刀。 这一瞬,在前方开路的十余骑中,位居队首的公孙康闻声突感不妙,猛然以最大限度回转身来,手中拉扯得战马人立而起,惊愕与愤怒的表情狰狞扭曲,朝着身后的队列大吼了一句,却被嶙峋老马同时爆发出的惨烈嘶鸣声所掩盖。 这一瞬,牵马汉子怒目圆睁凶相毕露,大喝一声“起!”随着声音身形突然晃动,枯瘦的身板竟然异常敏捷,避开了正面的侍卫头领,加速向一侧的两骑铁甲骑军冲了过去。 这一瞬,原先佝偻着身子窝成一团,坐在大车前畏畏缩缩的年轻汉子,在拉车老马绝望嘶鸣之时,已然一把掀开紧裹着的破烂衣袍,内里赫然身披一领少见的鱼鳞铁铠,方口盆领,肩有披膊和垂缘,钎和甲身部分为鱼鳞形甲片,垂缘和肩片为方形甲叶,做工精湛,绝非一般军制铠甲! 这名铁铠刺客霍然起身叉腿立于车上,阴沉的面孔上双眸冰冷,手中提着一把已上弦的劲弩,弩箭锋刃闪烁着寒光,一抬手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间不容发射向了乌厢车驾前方垂挂着的粗厚幔帘…… 几乎在同一刹那爆发出的各种惊呼、怒喝、斥骂之声,混合着孱弱老马绝望而痛苦的嘶鸣声齐齐震天响起,嘈杂的声浪混在一处,乍起间只令人肝胆欲裂,却几乎无人听清这一瞬间爆发出的声音各自叫嚷着什么。然后便在那只弩箭闪电般飞过侍卫头领的上方,擦过车驾前斜坐着的车夫肩头,穿过车厢前挂着的幔帘那一刻,诡异地万籁俱寂,时空仿佛静止了一霎那。 所有人瞠目结舌,看着那支弩箭在幔帘上留下一个黑洞洞的小孔,又狠又准射入了车厢之中…… 稍顷,车厢内一声凄厉的少女尖叫随之传出…… 这声尖叫,仿佛重新激活了方才光阴漏了一拍的嘈杂喧嚣、混乱扰动,轰然继续。 而这出其不意的血腥刺杀,此时才刚刚上演。 本就孱弱的老马四蹄胡乱划拉着雪泥街面,终于支撑不住,口吐大串的血沫跪倒在地,干瘪的身躯歪斜着倒伏在大车前,身下血流成河。 惊破天际的一声暴喝,再度自侍卫头领口中爆发出来,竟然眼睁睁望着近在咫尺的刺客,将身后车驾内的女公子刺杀,虽万死亦难辞其咎!震惊、狂怒、内疚、惭愧,万般情绪纠结只化作一声撕心裂肺炸响的怒吼。 侍卫头领睚眦欲裂、双目充血,喉中随即涌出一股腥甜,嘴角缓缓流出一丝鲜血,头领疯狂地扑向立于大车上的铁铠刺客,已然置生命于度外,一心只想亲自手刃此獠! 温文尔雅的女公子!巧笑嫣然的小娘子!唤我作“叔兄”的可爱少女!也罢,责无旁贷,我——为——你——陪——葬!!! 随着这声暴喝,牵马的中年汉子已经和身撞上了一骑铁甲卫士的侧面,狠狠地冲撞之下,毫无防范的骑卒连同胯下战马四蹄打滑,硬生生倾斜着侧翻,轰然倒地之前,还将另一侧的骑卒碰撞得在马上端坐不稳歪七扭八,所乘战马四蹄急促践踏挣扎着,于湿滑雪地中仓促地控制平衡,那名骑卒一时间手忙脚乱无从反击。 而就在铁铠刺客射出弩箭之后,大车之上箩筐麻袋猛地飞散开,躲藏其间的三名刺客各执兵刃,疯狂地叫嚣而起。其中一人正见着侍卫头领迎面冲来,举手便射出一支弩箭,相距如此之近,根本无从躲闪。随着一声闷哼,侍卫头领只晃了一晃,带着插入胸前的箭矢继续向前,怀着必死之心恶狠狠地继续逼近那铁铠刺客。 铁铠刺客见一击得手,狠戾冷笑着抽出长刀,纵身跃下大车兜头劈砍,当啷一声长刀相击,酸倒牙根的金铁交鸣声中火花四溅,却将刺客震得连退两步,握着刀柄的虎口已被震裂,如此借势以高击低,竟然难当侍卫头领怒极的舍命一击! 人喊马嘶之际,几名大车上的刺客皆纵身跳下,猛扑向余下几名侍卫,刀刀搏命、悍不畏死,立即混战成一团。 公孙康眼睁睁看着那只弩箭无可挽回地射入车厢之内,头脑刹那间只留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扯着缰绳掉转过头来,便听见车厢内传来的凄声尖叫,依稀是苹儿的声音,难道菡儿她…… 两鬓太阳穴焦躁鼓动着,公孙康拔刀催马便要向后赶,沙哑着嗓子不知在胡乱喊些什么,心中狂呼:菡儿!刁蛮妹子!任性如斯!这,便是你要的结果?!你若是遭遇不测,可知要多少人陪葬?! 此时在街边依靠在柴禾堆上的乔家兄弟,毫无征兆地突然发动,二人自柴禾捆中抽出刀来,闷不吭声便向一众圈马返身的铁骑挥刀砍去,竟逼得铁骑仓促间团团打转,相互碰撞拥挤之时,惨叫声接连响起。乔家兄弟借着出其不意的贴身肉搏,令挤在一处的战马阵脚大乱,先后砍倒几名无法腾挪施展的铁甲骑卒。 公孙康被乱作一团的铁骑所阻,声嘶力竭大吼着“闪开!下马!”怒发冲冠之际,却见那乘车驾之后的一队骑军也遭受了数名刺客的突袭牵制,一时间惨呼声、怒喝声、兵器交击声、马匹嘶鸣声,充斥了整个街面,刺目的鲜血飞溅在皑皑白雪上。 青哥儿脸色苍白,抖抖索索于街边躲避往来践踏的高头大马,怀中还固执地抱着那个装满了干枣果子的篮子,俨然一个遭遇巨大变故而惊慌失措的普通小贩。 躲躲闪闪在拥攘纷乱的战场上,人马身影交错周旋,青哥儿数次险些被战马撞着,刀锋马蹄之下却鬼使神差般有惊无险。无论是策马迎敌的骑卒,还是并肩厮杀的侍卫,对于身侧恐惧的破落猥琐少年都未放在心上。 青哥儿惊恐躲避却像是慌不择路,逐渐靠近了战团中心的那乘车驾,然后看见方才刺马拦路的那枯瘦汉子,正一刀抹开被自己撞倒的铁甲骑卒的脖子,还有暇侧脸对着青哥儿鬼魅般一笑。青哥儿这才发现那人身板已被砍出了数道长长的血口,小腹上还赫然插着一柄长刀。 随后一骑从汉子身侧掠过,随刀光扬起一蓬血雨,枯瘦汉子只晃了晃,便一头栽倒在铁甲骑卒的尸身上,渐渐无神的双眼却还死死盯着青哥儿。 侍卫头领在车乘前嘶声怒吼,撕破的喉咙完全听不清在呼号些什么,只是不避不闪以死相搏,气势完全压倒了面前的铁铠刺客,双方的手中长刀都已豁口处处,身上衣甲皆已破碎。而铁铠刺客此时更为狼狈,身上鱼鳞甲叶被劈砍得火星直冒,脱落崩开的甲叶四处乱飞,面上桀骜狠戾的笑容已不再,只紧绷着脸疲于招架那一刀更比一刀凌厉的舍命攻击。 车驾之后的侍卫们同样受到突袭,但队尾的刺客协同发动似乎慢了半拍,在侍卫提防戒备之后并无建树,军中悍卒成群围攻那几名刺客,便如猛虎擒羊一般,须臾间便见分晓,此时正丢下几名刺客的尸首,返身向大呼酣战的侍卫头领和车驾援应而来。 青哥儿面色惊慌地从车驾前经过时,却瞥见那车夫依旧恪守本职,始终寸步不离地守在车前,正不住安抚着焦躁不安的辕马,无意间抬首恰与青哥儿四目相对。 青哥儿一愣,脚步也蓦然止住。球毛!彼此注视之下再也装不下去了…… 随后便见那车夫瞳孔一敛,手中驾车驭马的鞭杆子随即“嗖”地劈头盖脸打了下来。 忍着面门上如火烧火燎般的疼痛,一道紫红鞭印子清晰的刻在了面颊至额头之上,青哥儿抽出手中染血的短刃,望着车夫顺着车辕前端缓缓滑落,手中还死死抓着自己污浊残破的夹袄前襟。青哥儿叹口气,将一直不舍得丢掉的篮子放在车辕舆板上,伸手使劲掰开车夫僵硬的手指,任他跌落在染血的雪泥中。 手脚并用爬上了车驾,伸手去撩开那被弩箭射出一个手指般粗细孔洞的幔帘之前,青哥儿还好整以暇地回头去看了看乔家兄弟,正瞧见乔家老大被一匹雄健战马迎面冲撞得离地飞起,口吐鲜血跌落在数丈外,迅即被几个怒形于色的侍卫一拥而上,刀光乱闪一并斩下。而那乔家老二已被一支长矛钉在街边的树干之上,手中犹自挥舞着长刀,口中含糊其辞地大声嘶吼。 倒是够勇!够胆气!想来那东家出价不菲,只可惜,头筹却是俺的!今日此时,舍却此身,俺那可怜老母此后便衣食无忧矣…… 周围厮杀声渐消,用不着再去转头四顾,这种结局早已在预料之中,以命换命,便是目的。 而我,青哥儿,将完成最后一击! 车内之人死或不死,都要补上一刀!至于俺自己,在这人世间,除了那苦命的老母,又有谁在乎? 贱命一条,公平交易,如是而已! 青哥儿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伸手揭开了那幕静静垂挂的幔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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